她第一次清清楚楚明白了自己的妾的地位；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李郎的懦弱；她第一次确确实实听到了自己灵魂的哭泣……棍棒的夹击中，鱼幼微不但是身伤痕累累，心也是几番死去活来。冷笑着的裴氏和满脸焦虑的李亿渐渐在她的眼里模糊。
其实，作为正妻的冯氏和裴氏也值得人同情，妻妾之争，往往是一场双输的战役，落败的小青、鱼幼微们被赶出家门，而冯氏、裴氏们并没能因此赢得丈夫的眷顾，还会落下妒妇的坏名声。站在她们的立场，丈夫只有一个，家庭也只有一个，自己是大红花轿抬进来的，放弃自己的权益，怎能心甘情愿？此外，只要允许纳妾，没有了鱼幼微，裴氏还会与李幼微、王幼微共同分享自己的丈夫；没有了小青，冯氏也必须面对小红、小兰。
虽然离开李府之时，鱼幼微便知道前路艰辛，但她仍然抱着自己的残梦不放。除了对李郎的残梦，她又剩得下什么呢？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愁绪似那千枝万枝的枫叶，极繁极重。放目而去，只见江桥掩映于枫林之中；落日余晖中，不见那人乘船归来。恨只恨，自己没有那风一样的双翼，不能化风飞去，不能追寻他的踪迹。那思念之情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几度雁来雁去，竟是没有他的尺寸信来。黛蛾长敛，任是东风吹不展。空床难独守，更累长夜沉沉如水，除非好梦留人睡。梦中，他依稀仍是初来迎娶时模样，红装新冠，携手同车归。长风吹来梦破，枕上残泪犹在，窗外月华霜重，人与枫叶俱瘦。
几回险化望夫石，终于知道了他的音讯，却是从他人口中探知到的，她的李郎早已携裴氏转赴扬州任官。一刹那，她的心已老去。
五个月的相思，三个月的爱恋呵，只化作了粉红诗笺的点点清泪。她的咏絮才、她的如花美貌都抵不了出身望族的正室裴氏一跺脚。原来，爱如烟波、如暮霭、如冰纨霞绮、如凝冷露珠，看着眩目却什么也触不到。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早已离却了罗袖。早已冷落了妆台。鸳鸯枕上几回把泪垂。原只道这世上只有情最重，却原来，这世间情如风轻。早已不见了他的背影，承诺已是风中尘，雨中水，哪有一些痕迹？
人生苦短，与其傻等比恐龙还稀有的有情郎，不如自去寻找宋玉一般的美男子。青春易逝，且及时行乐。想通了这个关节，鱼幼微不再苦等李亿，她拔去玉簪，将如瀑秀发挽成道髻，蛾眉盛装改作缁衣素容。
她在墙上贴一纸公告：鱼玄机诗文候教。从此大开艳帜，咸宜观车水马龙。17岁的弃妇鱼幼微不存在了，这世上只有一个妩媚风流的女道姑鱼玄机！
艳歌琴杳杳，秋雨魂悠悠
鱼道姑色艺双绝，以诗会友，一时间，长安城里浮浪子弟、各路文人奔走相告。唐代的道观，某种程度上就是高级妓院。但与现在只讲金钱交易不同，古代的风月场所门槛颇高：作诗狗屁不通的，不见；长相丑陋猥琐的，不见；性格不和的，不见。仰慕鱼玄机甚至想占鱼玄机便宜的不少，真能跟她会面，甚或共度良宵的不多。
从此，咸宜观成了著名的高级会所。作为沙龙女主人，鱼玄机要安排客人座次、置办酒宴。白天鱼玄机恹恹毫无生气，一到夜晚，马上变得生气勃勃。她的鲜活、她的泼辣、她的才华，让长安城里的男人们如痴如狂。他们排着长队等候在观前，匍匐在她的脚下，自愿随时听从她的差遣。以前在李家受的苦，被崔氏折磨的痛，仿佛是多年前的事情，咸宜观里，她最大，她第一次成了自己生活的真正主宰：她可以盛装待客；可以通宵达旦与人狂欢；可以自由决定谁人去留……那一刻，她仿佛真正地做回了自己。
以诗会友，其实吃的还是青春饭，试想，一个又丑又老又没背景的女人，就算才高八斗，恐怕也很难会到诗友。18岁的鱼玄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21岁的鱼玄机不得不学会讨好权贵，巴结熟客；25岁的鱼玄机已经如50岁一般心境沧桑。岁月对美人格外苛刻，饮宴皮肉生涯让她比别人老得更快，当她从客人眼神里读出失望的时候，心情便无比郁闷。美人，最哀莫过于迟暮。所以，李夫人在病中坚决不再见汉武帝。电影《美人草》的结尾，叶星雨由于身上的污泥，终于在雨中看着初恋情人的背影而不相见。而弥子瑕终于色衰时，卫君之爱也就弛了，终于获罪。
鱼玄机还没想好退路。嫁人？一想到崔氏怨毒的眼神和李亿的懦弱，她不禁犹豫。近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难不成要孤老在这咸宜观？鱼玄机最怕寂寞，她赶忙拿出自己的花名册，一个个数来，又归于失望。文人学士、高官贵胄，来这里寻欢者无不是贪图美貌的好色之徒，有几个真能欣赏她的才学？温庭筠最近来得很勤，说来他们还有半师之谊。想罢，鱼玄机给温庭筠写了一封信：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冬夜寄温飞卿》
才女求爱也比别人婉转，太直白的表达可能吓跑自己的老主顾，以后见面也尴尬，她没说自己多么孤单寂寞，就说冬天庭院的萧瑟，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冷意。温庭筠也不例外，他读了鱼玄机的诗，也为她感伤。但要他娶鱼玄机，负责她的后半生，他思前想后，如此大胆独立的女子，放在家里实在不安心。于是，他装作不知，慢慢疏远鱼玄机。
鱼玄机碰了软钉子，心情更加郁闷，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常常得罪客人不说，婢女家丁犯一点小错，她都会大动干戈。咸宜观里的鱼道姑，越来越像李亿府中的裴氏！
近来，客人们对18岁侍女绿翘的目光多了一种贪婪，这是男人对年轻女人常有的目光。这让25岁的鱼玄机心情更坏，绿翘年轻、轻佻、活泼，与鱼玄机的知性美不同，来找她的熟客，谈话问目光常不自觉飘向年轻美丽的绿翘身上。鱼玄机没什么经营头脑，有头脑的妓女在年老色衰的时候都会培养继任者。
骄傲的鱼玄机不愿承认，她已不再那么吸引人了，就像裴氏一样，她对绿翘充满嫉妒，一有机会就折磨她。
她的报复过了头，结果把自己的性命也赔了进去。
871年，外出归来的鱼玄机招来绿翘，问她：“可有人来观中找我？”
“只有陈韪陈乐师，听说您不在没有下马就走了。”绿翘急急应道。
“陈乐师素与我亲近，怎么不等我回来便自行离去呢？”鱼玄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严厉。
“我真的不知道。”绿翘的声音里却有一些的慌乱。
看着明艳娇媚的绿翘，鱼玄机突然生出一种抵死的绝望。她何曾没有男儿们的大气魄，然而，满怀雄才大志又如何，既是女儿身便注定了只能在脂粉堆中打滚，无法与那些个须眉男儿一争长短。
原以为凭了娇艳的容貌便可让男人拜倒于石榴裙下，听命于己，却原来还是虚梦一场。身边的一个婢女便能如此轻易地击败自己。
老如黄昏般突然而至了，鱼玄机的心开始颤栗……
“把衣服脱了。”手拿马鞭的鱼玄机完全失却了往日妩媚多情模样，眼睛里的凶光似前街的刘屠户。
绿翘第一次发现了主人的可怕，她慢慢地褪下青色的道袍，然后是白色的内衣……
当绿翘饱满、圆润、紧致的年轻躯体呈现在鱼玄机眼前时，她的心再一次地充满了悲凉，还有不尽的嫉妒。她抱了一抱自己的双肩，自己的身体已经被过度的纵欲和饮酒折磨得面目全非了，无奈、不甘……她的脸上是难以名状的哀。
“不是年轻吗？在鞭子之下，你的年轻又能做什么？”她猛然挥起鞭子，狠狠落在绿翘美丽的裸体上。随着“啪”的一声，绿翘发出了撕心裂般痛苦的嘶叫，一道长长的红印出现在绿翘雪白的脊背上。鱼玄机心中竟然有了从未有过的轻快。“当日，斐氏挥鞭向我的时候，应该也是这般轻快而满足的吧。”斐氏那双喷着怒火的眼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鱼玄机手中的鞭子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她全然忘记了绿翘已同她一起生活了好多年；全然忘记生病时绿翘焦急地端汤喂药；全然忘记了炎炎夏夜里绿翘手中花扇给她带来的阵阵凉爽。她忘记了鞭子下原来竟是个活物——被恐慌和嫉妒充斥的灵魂变得异常坚硬而冷酷。
挥舞的鞭子中，她受过的侮辱——从裴氏还有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们——正在洗刷；挥舞的鞭中，她摆脱了卑贱的被遗弃的妾的身分；在挥舞的鞭中，她是主人，她将决定着别人的生死……
绿翘死了！她噩梦初醒般住了手，不知所措地着看地上伤痕累累的裸体。良久，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去官府投案，她没有勇气。慌乱中，她把绿翘尸体拖到后院，草草掩埋。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照样饮宴接客，别人问起绿翘，她只说打发她回家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绿翘尸体终于被人发现，鱼玄机以“笞杀女童绿翘事，为京兆温璋所戮”。
行刑那天，风正狂，长安城万人空巷，满城梨花白。她峨冠博带，满面讥色，眼光远得随了暮云，随了南归雁……
夕阳下，街道里喧嚣依然，繁华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