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叫圆圆，是我在去年春天交的女朋友。她的职业是售楼小姐，在南门销售一个叫“芙蓉花园”的楼盘。她今年26岁，胖乎乎的，笑起来就像谁谁谁家的女儿，很讨人喜爱。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销售出去的房子比别的小姐要多得多。她本来应该生活得很快活的，但是，在9月1日那天，她突然告诉我，她从8月份开始就很郁闷。她真是这样说的，她说，我很郁闷。她说的时候还用手按了一下胸脯。我也伸手去按了一下她的胸脯，问她，是这里吗，要不要去医院做个X光透视？她甩开我的手，说，真烦，郁闷就一定是这里吗？我就问，那是哪里？我还想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平常我就喜欢摸她的额头玩，她那里的皮肤特别细腻，特别光滑，还特别发亮）。但是，她把头一偏，大吼了一声，把我吓得目瞪口呆。不过，看着她如此反常的脾气，我就知道，她肯定是生病了，尽管我暂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病。
2
那以后，我也开始郁闷起来。因为，她从8月份就开始郁闷了，而我却一点没察觉。我是不是太不在乎她了？或者，这是不是我用情不专的一个信号？所以，就为这个，我也变得很郁闷了。但是，当又一天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告诉了我她郁闷的原因，我就一点不郁闷了。我笑了起来。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我笑得被哽住了的样子。
“真的。我自己感觉得到，而且很明显。”她说。
“那就去医院看看嘛。”
“去了。几家医院都去了。”
“医生他们怎么说？”
她不说话了，只顾埋头吃她的爆米花。隔了好一会，她才说：“都跟你一样的态度。”
“是嘛，那还用说？”我又笑起来。“但是我自己已经感觉到了，怎么会错？”她一边吃爆米花，一边哭了起来。
3
我才知道，圆圆的郁闷，是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天天缩小。这种感觉从8月初就开始有了。先是有一天她准备出门的时候，脚一放进鞋子，感觉空荡荡的。而她买的任何一双鞋都是十分合脚的。早上穿鞋都有这样的感觉啊，我说。但是，她说，要是整天都是这样的感觉，那就不一样了。她还说，那天带客户看样板房，下楼梯的时候，鞋就掉了，要不是旁边的客户伸手拉住她的衣领，就摔下去了，真狼狈。而她的鞋从来就不会那样掉下脚来的，这我也知道。然后，有天她穿裙子，发觉自己的腰围也缩小了。到8月底，感觉越来越明显，很多部位都在缩小。以前我有一米六还多一点点，现在可能只有一米五几了，她说。显得非常的郁闷。我问她，你真的去量过吗？成都街头有许多量身高和体重的秤，很方便的。但是她说，你难道还相信街头那些骗人的把戏吗？说着，她伸手给我，让我握住她的手掌。你看看，你摸一摸。她说，我们刚恋爱那会儿，它们有这么小吗？迫不得已，我仔细地摸了摸她的手。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感觉啊，我说。是啊是啊，你现在当然是摸不出什么感觉了。她很愤怒地将我的手甩开，呼的一下夺门而去了。
4
我和圆圆认识一年多了，但是并没有像周围那些人那样，搞什么未婚同居。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房子里。圆圆的房子其实是她妈的房子。她妈是个单身女人，喜欢坐飞机到处飞来飞去，所以经常不在成都。我的房子也不是我的房子，是租的。圆圆的房子在西门，我的房子在南门。以前，我们是像摩梭人那样“走婚”，一般是周末的时候，我到她那里去过夜。但要是她妈妈回来了，她就到我这里来过夜。如果平常有了特别想“走婚”的冲动（这样的情形通常发生在我的身上），就打电话，告诉对方，想了，要不要过来？通常都不会有拒绝。圆圆是特别能体贴人的那种女孩。而且，我们对偶然冲动下的聚会都比较着迷。所以，近段时间来，对固定的周末反倒觉得过分的按部就班了。
“喂，想了。”我打电话给她。
“我在上班啦。”她说。
“我也在上班啊。”
“那就好好上班呗。”
“上不下去了。一分一秒都上不下去了。”
“这么严重？自己解决啊。不行吗？”
“当然不行。去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我妈在家。”
“那去我那里。”
“不行啊，我要上班。”
“我已经出电梯口了。大约20分钟以后到家了。”
不由分说，我挂了电话。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临时出去一下，是无须向谁请假的。公司离我在南门租的房子要转两次公车。这种情况，我只好打车去了。圆圆也肯定是打车去。她的位置离我的出租屋要近一些，所以她总是先到。也就是说，我还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出租司机肯定不知道，我这急匆匆的是去干什么。如果他知道我是专程赶去和一个女孩做爱，会如何想？
我们一般什么话都不说，见面就开始做。做完之后，我抽一支烟，她喝一杯水，然后各自返回工作岗位。回去的时候，她依然是打车。她需要赶时间。我则转两次公车回公司，反正我没什么着急的。我慢悠悠地泡在公车上，想想刚刚还和一个女孩在做爱，这感觉特别奇妙。
周末的情形就是两样了，老套得就像一对长命百岁的夫妻。
先是计划吃什么，列出一个去菜场和超市采购的清单。然后打听清楚她妈妈是否在成都，以便确定这一个周末夫妻生活的地方。再然后，慢悠悠地乘公车回家。再再然后，一切都是既定的程序，分摊家务，做菜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菜。收拾完餐桌看电视，边看电视边聊天。好像都不着急上床，因为都知道有的是时间。她换下了平常的制服，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甚至是披头散发地窝在沙发里。她有两百多度的近视，还有些许散光。但平常是不戴眼镜的。也只有周末，只有在她穿着睡袍窝在沙发上的时候，才戴上一副眼镜。我有时候从侧面看她，就觉得她像某一个人的外婆，面容慈祥，嘴却很唠叨。她认为她那些售楼的故事我会百听不厌，就像她对那些千篇一律的日本电视剧百看不厌。她还爱吃五香松子。吃松子的神态，像极了一只懒懒的松鼠。直到开始打起了哈欠，才嚷嚷着，睡吧睡吧，让我把她从电视机前拉开。但上了床我们也不一定马上开始做。或者，不一定非做不可。这都是因为想到周末要在一起足足呆上两天，时间充裕得不得了。这时候不做，半夜醒来还可以做。半夜不醒来，天亮了还可以做。反正不用赶去上班，做了再睡个回笼觉，完全顺理成章。再不然，等到中午午觉的时候做。下午如果不想去逛商场，下午做也行。再再不然，明天还有一天，明天做。总之，在周末要做上一次的时间太多，多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这样的幸福时光里，我有时也会对她那单身的母亲怀报一点侧隐之心。便问她，你妈怎么做？她吃吃地笑个不停，说，你操心什么呀，我妈成天飞来飞去的，她有得做。
那也是。她说到她妈的时候，那神态，更像一个外婆。
5
情况越来越不妙。有一次，也是周末，我们躺在床上，我的手窝在她的胸口。她突然问我，是不是变小了？我说，小一点不是更好？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们曾经在水果铺讨论过是苹果好还是西瓜好？我的观点是，苹果好。当时她也是赞同的，觉得西瓜无论是看着还是抱着都挺傻。但是，这次她却很固执，当我说小一点更好，她就开始神经兮兮的，拿过我的手，在身上摸这摸那的，是不是变小了？这里这里，是不是变小了？
看医生已经是没有用了，她根本不信任医生。看心理医生吧，如果这样提议，她更是会冒火连天，骂我为何不干脆把她送进四医院（成都第四人民医院，即精神病院）去。她甚至不打算去上班了，说害怕别人看见她越变越小。她每天都穿着睡袍，披头散发地窝在我的出租屋里。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继续缩小，这是她说的。她希望我相信这一点。我说，好，我相信。
我们每天做爱。一般是在我准备起床去上班之前，她让我抱紧她，是那种双腿纠缠在一起的拥抱。这样的拥抱，不可避免地将以做爱收场。她说，只有做爱的时候，才能缓解身体对缩小的恐惧。尤其是在高潮的时刻，她说，能体会到一种膨胀感，这是最幸福的。她说她以前好像也有过这种膨胀感，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那么幸福。你感觉到我的膨胀了吗？她问我。我感觉到了吗？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我不敢确定我真的感觉到了。但我还是告诉她，我感觉到了。你肯定？肯定。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她紧迫不舍。像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我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比喻。然后她深情地看着我，说，我喜欢你这样的感觉。
她是比以前消瘦多了。这大概也是她正在缩小的证明。她强迫自己不停地吃东西。她说，只要我不在她跟前，她就要猛吃冰箱里的零食。吃个不停。这意味着，除了做爱，她还企图靠暴饮暴食来阻止身体的缩小。我因此而学会了烹饪，尤其做各种炖品和甜食。炖得最多的是鸡和鸽子，汤里还加墨鱼。这其实是产妇才要吃的东西，但她特别爱吃。我自己也跟着吃。甜食主要是用微波炉自制的果仁比萨。我明显地长胖了，她却未见起色。一味的瘦。一味地（像她自己感觉到的）在缩小。
6
我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上周我去省图书馆的路上。这个秘密就是我有一个正在缩小的女朋友。对外人而言，这肯定是一个秘密。这件事迄今为止没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圆圆的母亲。同时，对我自己而言，也是一个秘密。因为我也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缩小？我想去发现和解开这个秘密。
省图书馆是一幢坐落在蜀都大道上的灰色楼房。以前我从来没来过这里。但是现在，要发现和解开那个秘密，到这栋楼房里来无疑是我最正确的选择。知识就是力量。省图书馆一楼大厅的墙上，还刷写着这样的标语。
我先从图书目录索引开始寻找线索。已经是2000年了，省图书馆的目录检索还是靠手工操作。我按字母顺序拉开一只只装着卡片的小抽屉，然后用拇指和食指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地寻找可能解开秘密的那些图书。我最初的检索范围锁定在医学类。当然，它们都是用汉语写成，或者是经汉语翻译了的国外著作。我把检索到的图书卡片取出来，拿到借阅柜台递到图书管理员的手上。图书管理员拿着卡片进到深邃无比的书库里去，为我取来那些图书。我每次只选择10本（这也是图书馆规定的每人每次最高借阅限额），然后拿回家去慢慢阅读。
我感觉到时间的紧迫，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7
我把从图书馆借回的书拿回家去阅读。我在阅读的间歇，还要做许多家务。圆圆越来越不能忍受不整洁的居住环境，所以我总是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桌面、地板和门窗每天都要用水洗。为了不让房间里掉落下烟灰，我戒了烟。本来，还准备进一步戒酒，圆圆看了我半天，说了句“可怜的人”，便让我保留下饮酒的习惯。啤酒的味道还不那么令人讨厌，她说。她自己则勤换内衣，尤其是内裤。一个正在缩小的女人会有很多的分泌物，这是她告诉我的。我没准备反驳，尽管我正在阅读的书上并没提到分泌物这一类症状。我的阅读是为了我自己的思索，并不是想要用来说服她的。通过阅读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医学知识浩如烟海。但在这一片海洋之中，却没见过一个关于身体正在缩小的女人的先例。不得已，只好将目标转向文学，乃至巫术。
“我现在小到什么程度了，告诉我？”圆圆早就取消了房间里的所有镜子，她已经习惯将我当作她的镜子了。
“接近十二三岁的女孩。”我说。
“你在骗我。”圆圆现在对于我的话又开始怀疑起来，她总觉得我是在顺从和迎合她。就像她开初对于我否认她正在缩小的话不信任一样。那时候，她觉得我是在安慰她。
“怎么会骗你？”我说。
“但是，那为什么我的乳房还这么大？”她捧起自己的乳房看了一会，也让我看。
“一般说来，”我开始动用我的生理医学知识了，“女人的乳房发育定型后，不会因为身体的增长而再增长。同样，也不会因为身体的缩小而再缩小。所以，有些天生小乳房的女人尽管后来发胖了，乳房却一如既往，胖是胖在别处。而一些天生乳房饱满的女人，就算后来骨瘦如柴，其乳房照常饱满。因为乳房的肌理构造是……”
“嘿嘿，”她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拇指姑娘，那这么大一对乳房会长在哪里呢？”
我合上手头正在阅读的一部叫《女巫》的科普书，从椅子上站起来。
“今天晚上我们吃胡萝卜熬排骨汤，好吗？”
说完，我就进了厨房。
8
胡萝卜熬排骨汤的做法是这样的：把排骨剁成小块放进煨锅，把胡萝卜切成小段也放进煨锅，将一砣生姜拍烂，加进去，花椒少许，也加进去，先不慌放盐，起锅时再放。至于火候嘛，先急火烧开，尔后文火煎熬。
虽说多喝胡萝卜熬排骨汤于她说来也是无济于事，但我想她要是真变成拇指姑娘的那一天，就连这样的汤也喝不成了。能喝的时候多喝一点，她喝下去了，对我也是一种安慰。以后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会说，好在她还喝了那么多胡萝卜熬排骨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