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马旷源《我的知青文学》
知青在中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当整个国家机器走向失控的十年间,非理性的社会变革将这一代人推向了命运的谷底。在社会底层的煎熬中,青春的稚气逐渐变成一种圆润通脱的成熟,当他们返城时,身上已承载了与其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重与忧伤。然而他们大都忍住屈辱,挺起被压弯的脊梁,以饱经沧桑的面孔,尚显稚嫩的肩膀,已然嘶哑的喉咙,汇入共和国建设众声合唱的大潮之中。这段锥心刺骨的记忆深深地积淀为这代人搏击命运的心理基因,后来他们中的不少人提起笔,以复杂莫名的情绪回顾、重现这段生活,形成了声势浩大的“知青作家潮”。作品体裁以小说居多,基调以“伤痕文学”为主,多表达对社会和历史的控诉。
作家马旷源也属于这个群体,1974年,这个18岁的青年怀着建设祖国的壮志豪情,响应号召踏上前往边寨飞海的征程,尽管“我不知道我将走向何方/或许我正在步入坟场/但只要我的心脏还没有衰亡/我就总要放声歌唱!”四年的飞海生活让他从希望的巅峰跌入现实的深渊,在蛮荒僻远的山林深箐,他与其他同伴一样,忍受着来自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困,承受着因家庭变故而带来屈辱和痛楚,俯身低矮草棚,借托一豆油灯,集数年坚劲之功,写成四十余万字的《鲁迅年谱》,从而奠定他以后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基础,也为他的开山之作《试论五四时期的周作人》积蓄了强劲的动力势能。
《我的知青文学》分为“文论”、“小说”、“散文”、“诗歌”和“附录”等五辑,从形象的文学表现与抽象的理论观照两方面囊括了作者对知青生活和知青文学的思考。其中《忘川之恋》曾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过,是一部自传色彩极其浓厚的长篇小说。文学史中已有定论的知青叙事容易走两个极端,要么把边地写成世外桃源,男女知青都是牛郎织女,一片诗情画意,要么把知青生活写成人间地狱,知青们全都是殉道者。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塑造了主人公明义这一形象,通过他在边寨的生活经历,形象地呈现了下乡知青物质生活的贫瘠艰窘和精神世界的匮乏迷茫。这种伴随着创作主体心灵阵痛,掺和着生命的泪与笑的写作,更加接近历史的真相,让读者看到的是更为丰满和真实的生活图景。书中人物苦中作乐的坚韧与通脱,逆境中求生存的乐观与奋进,反映的是一代青年面对环境的急遽变化,勇敢掌控自我命运的抗争精神。明义经受家庭问题的牵连,生活堕入底层,报考大学无望,支撑他勉力跋涉的,只有鲁迅作品发出的遥远召唤,以及艰难年代中产生的若隐若现的朦胧恋情,这两者似乎已成为他生活的全部,使他在生命的漩涡中,始终未曾迷失自己的青春。作者以撕开创伤的真实性书写,为那个荒谬年代所遭遇的人情冷暖唱出一曲挽歌。小说采用了插叙、倒叙,心理描写等多种手法,增加了文本的可读性。
生活的复杂性给作者提供了一座文学的富矿,在那浪迹天涯的寒荒岁月中,边寨旖旎的自然风光,俊俏的人物面容,激发了作者美好的情愫,也慰藉了日益沉痛的心灵。当时光退隐,年华消逝,沉淀下来的便是一篇篇风情浓郁的美文。其中如《飞海风物志》、《飞海四年》等篇目,以枯涩峭拔的语言对边寨生活进行了细致呈现,尤其是动植物习性、特征逼近细节的描写,让人过目难忘。而诗歌《知青忆》、《酒忆》等,以略带感伤和戏谑的口吻,写出了那段激情燃烧而又“声名狼藉”的岁月。
马旷源身兼文学评论家和作家双重身份,他的知青叙事不只停留在形象表现的层面,对知青文学创作的特点及成就,他也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关注和研究。《论知青文学》是这方面的大成之作,文章对著名知青作家郭小东的理论专著《中国叙事·中国知青文学》进行了深度评论,同时兼及知青文学创作的现状评析,尤其是对云南知青文学的发展,以一个在场者的身份作了热切的探讨。此外,《<征途>及其他“文革”时期知青小说》、《与澜沧江无关》、《知青备忘录》和《读<知青文化>》等,集学术性、资料性于一体,言之有物,情理兼备,对这一领域的相关著作作出了客观评价。
本书收录的作品创作时间上迄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下至2008年,30余年风云变化,曾经的翩翩少年,如今已风霜渐染,生活的重轭是一部教科书,拂去满面尘埃,方见深沉睿智的诗行。书中的语言风格,前期感性张扬,后期沉郁饱满,其变迁除了展现作者文字功力的精进外,也折射出外界话语形态的嬗变历程。
(原载《文学界》2010年第2期;收入《愿携汉戟招书鬼》,作家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