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烟奇道：“逐鹿宴？”
“取的是‘秦失其鹿，天下逐而割之’的意思，自从暴君一死，不但在江都的宇文化及先称帝，据我所知，诸路反王都有称帝的意愿。而那些想称帝却没有那个能力的各路人马——其中有江湖客、响马、绿林大盗、甚至当官的、在各路反王手下不得志的。便都聚在一处，商量着也组织一路反军，与其他各路反王一起争一争这个天下。这些人今夜在洛阳城外集会，取名便叫做逐鹿宴。”
袁天罡的眼神中多少带着一些冷漠的神色，似他这般在李渊这种当世诸侯手下待得时日一长，便多多少少有些瞧不起那些独来独往争夺天下的豪杰，想必他心里，对这个由江湖客组织起来的逐鹿之宴并不怎么为然。
杨烟听袁天罡解释了半天，暗暗摇头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最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所，总感觉那些人吵吵嚷嚷的聚在一起不是商量怎么夺取天下便是吹嘘自己，他倒是宁愿自己一个人闲坐着，无人打扰。
袁天罡见他面色如常，不为所动，不由对他如此心态侧目，嘴里继续道：“袁某久在太原，这个逐鹿宴本也不想来，然而李公子前些日子找到我说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将这些豪杰网罗而来，我等便如虎添翼……’为了这个，我才来参加这个逐鹿宴。”
杨烟听见他的话，才知道袁天罡出现在洛阳城中，全是为了今夜的逐鹿宴上能为李家网罗豪杰，收为己用。
“其实邀小兄弟你同去和我的这些话没什么关系。”袁天罡自失的笑着，“袁某本来不过是个道士，然而此刻却成了李世民手下的谋士，一字之差，所虑之事便多了许多。如今袁某身为人臣，便得替人做事。昨夜李靖兄招揽你一同跟随李公子，便是如此了。须知我何尝不想游戏江湖，然而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你我不能左右的。”
杨烟本来听他说话，言语中尽是得意，然而此刻袁天罡的话语中，却不由带上了层层无奈。他一时只觉得，也许这世上的许多人并不十分希望去争夺这个天下，只不过人世间本就充满了无奈，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罢了。
他突然感觉袁天罡很可怜，不只是袁天罡，还有李靖、红拂、单雄信，甚至……罗成。他们都是如此，被无可奈何的命运左右着。
自己比他们都幸运，难道是因为自己，有一个那样的父亲？
却见袁天罡轻轻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加了一句：“据说，今夜罗成会来。”
杨烟吃了一惊：“什么，罗大哥也要来？”
袁天罡继续道：“李密自己也知道自己势力最弱，他也急需这些豪杰。所以，今夜不只是罗成，只怕徐茂功、秦琼、尉迟敬德这些踱一跺脚江湖都要抖一抖的人都会来。”
杨烟吃惊不小，愣了片刻，却见他突然淡笑道：“那么，这个逐鹿宴，还是那个逐鹿宴么？”
袁天罡也是一愣：“什么？”但随即他已明白。杨烟是说这个逐鹿宴本来是江湖上闲散豪杰自发组织的集会，如今被李密和李世民一搅合，只怕这个逐鹿宴，便要变味了。
他望着杨烟大笑道：“只要人心不变，又怎会不是这个逐鹿宴？”
杨烟淡淡一笑，道：“好，我跟你去。”
洛阳城四面被围，城中戒备森严，袁天罡领着杨烟在东门跃上了城墙，城墙上的守军并没有阻拦，想必袁天罡定是认识这些守军，任由两人跃下墙出城而去。
离城不过一里，有一处古道观早已是残破不堪，洛水从旁流过。李密围城，这道观中更是罕有人迹。不过今夜，这处破败的道观中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袁天罡带着杨烟一路而来，到了这处道观，
两人来的路上不断有人向这处道观奔去，待两人到这道观时，道观中明火高照，早已聚集了百余人。逐鹿宴还未开始，场中依然不断有各路江湖客到来。
袁天罡带着杨烟走到道观残破的墙根下，那墙根下此刻无人，袁天罡口中呵出的冷气犹如云雾，面前便是一处极大的广场，场中摆着无数长凳，却无人去坐，只见在场之人或站着，或席地坐在雪中，说话声音也不大，人人压低了嗓子说话，似是怕惊了谁一般。
“发起这个逐鹿宴的据说是薛霜客，这人在江湖上名头很大，想必你该知道。”袁天罡对杨烟道。
没想到杨烟摇头笑道：“我不知道。”
袁天罡看了杨烟一眼，似是在奇怪杨烟对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没听说过。道：“当今天下虽说群雄并起，武艺高超者不计其数。然而总有那么几个顶尖高手，你罗大哥算一个，这个薛霜客也算一个。似我们这样的江湖客，便只是泛泛之数了。”他说这种话多少有种自谦的意思，要知道就算是罗成，当年也曾让袁天罡教授他武艺，他们两人细细究起来只怕是有师徒的名分的。
说时他笑笑：“但是袁某猜测像他这种成名已久独来独往的江湖游侠又怎么会组织这种聚会，依我看来，只怕今天的这个集会，却是旁人借着薛霜客的名头组织的。”
杨烟微微皱着眉，问道：“那又会是谁组织的？”
袁天罡道：“这世上不甘寂寞的人多了，无论是谁组织的，总会有一大批人拥护，这便是乱世的法则。”
他抬眼望着前面，道：“小兄弟，你且看看十步外那个人。”
杨烟依言看去，只见那人站在雪地中，佝偻着身子，已经老的连路都走不动了，头上的银发也已脱落一光，只有几根稀稀疏疏的吊在头上，脸颊上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然而此人的眼睛中却射着精光，丝毫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该有的眼神。杨烟愕然道：“他……”
只见袁天罡淡淡一笑：“这人名叫鲁旦公，是山西人，虽然是个江湖人，然而此人一生最爱争权——你猜他有多少岁了？”
杨烟看着那老者将死的样子，道：“怕是过了耄耋之年吧。”
却见袁天罡笑着摇头道：“他今年六十二，刚刚花甲。”
杨烟吃了一惊，袁天罡见他面上表情，哈哈道：“只因他一生为了权势奔波，连父母妻儿亲朋好友一概不管不顾，然而穷尽一生也没得到什么权利，这便是人的悲哀，有些人穷尽一生也得不到他朝思暮想的事物，执念太重，精神便日渐消亡，肉体也便成了这幅模样。”
“你说，他为了权势将自己变成这幅模样，值不值得？”
杨烟道：“自然不值得。”
袁天罡垂下了眼，道：“不错，不值得，然而这正是他一生最钟爱的事，小兄弟，一个人去追求自己所钟爱的事有什么不对么？”
杨烟一愣，袁天罡道：“只怕你我都解释不了。”
杨烟从没想过这种事，他一向觉得一个人就该去追求自己所钟爱的事，唯有如此，才不至于活的无聊，然而看到这个鲁旦公的追求，杨烟一时又迷茫起来。
却见袁天罡已笑道：“人世间的事，岂会一味的黑白分明，就如同你我一般，洒脱淡薄自然是一种生活，然而融入这个乱世去争夺天下亦是一种生活，只怕你我都无法去说哪样是对，哪样是错。”
杨烟心中思索着袁天罡的话，不由心中烦躁起来，他环顾着四周，眼中仿佛看见了很多，然而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即便是那些对的事情中，也有错的存在。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所以，袁某委身人臣，也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袁天罡淡淡一笑，杨烟突然觉得这人对人生看得比很多人都要透彻，可，那这长长的一生，到底要怎么度过才算是无愧于心呢？
他正愣住，袁天罡突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向前努努嘴道：“看，王世充的人。”
杨烟先前望去，只见对面两个人款步而来，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这两个人一人面白无须，一人身材矮小，杨烟细细看了半天才看出来，他嘴里低低道：“宇文愫，沈蟠。”
“怎么，莫非小兄弟认得他俩？”袁天罡诧道。
杨烟想起昨晚在洛阳皇宫中的事，不由淡笑道：“只不过知道名字而已。”
袁天罡哦了一声，道：“宇文愫与沈蟠都是王世充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宇文愫一身铸铁功极是有名，而那沈蟠，一手玲珑刀法也是霸道得很。
宇文愫与沈蟠两人走进场中，站在一处破栏杆旁低低说话。
杨烟四处看去，只见左近有一个麻衣中年人，此刻正望着场中微笑。杨烟认得此人，他正是昨晚在乘风楼内的王琮，却不知这人为何也来到此处。
袁天罡在旁边忽道：“小兄弟，袁某去对面会会几位故人，你是要跟袁某一块去呢，还是在这等会？”
杨烟看到这么多人挤在一块，连头都快晕了，哪里还敢跟袁天罡去会故人，便忙笑道：“我在这等等吧。”
袁天罡点点头，便向对面走去，遥遥伸出手去握住了对面一个老者的手，杨烟看了一眼，似觉得索然无味，忽然有些后悔跟着袁天罡来这里了，后退了两步，见背后便是这道观的三清殿，抬头看了看顶上，心中一动，跃身上了三清殿房顶。
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杨烟用脚将屋脊上的雪扫开了一片，坐在了屋脊上，下面早已站满了人，屋顶上却刚好冷清，杨烟坐在屋脊上看着场中，一时心中无聊的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