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金如意纹香漏屏风内,计时棒香已燃至卯时初。
金鸡啼鸣,声声唱远。天际微微露出曙色,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继而跃上云端,那无边晨云,被金红色层层晕染开来,璀璨夺目,绚烂艳美。
眼前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却又似是美得动人心魄,让人不由得屏息凝气,神游物外。允真不言不动,已是良久,她静静望着天边的朝日云霞,陷入沉思之中。侧面望去,其明眸如水,波光潋滟,那晨光漫射之下,美目如琉璃般光彩四溢,美不胜收。
晓梅收回看向小姐的目光,再看着桌上渐渐冷凉的精致茶点,暗暗叹了口气。
适才她将包袱和食盒亲手交予彦宗少爷,看着他上了马车,渐渐远去。临上车前,那一双酷肖老爷的眼中,满溢泪水,情紊难言,但少爷却兀自强忍,虽眼睛通红,却始终不曾掉下半滴泪来,看着她都忍不住跟着抹泪。
少爷和眼前的小姐,性子可不都是一样,随了倔强刚直的老爷么?
她知道,包袱里是小姐让吕管事匆忙准备的,几套用料普通却又极为耐穿的衣物;小姐为少爷亲手缝制的贴身小衣,却是压在了最底下。食盒中,是小姐连夜亲手赶制的面点干粮,咸甜都有,很是可口。但她却不晓得,包袱其中有条腰带,却暗藏着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五百两银票。
晓梅暗自摇头,这是主家的事情,她自然不好贸然开口劝解。昨夜,在做完了那许多干粮之后,向来是滴酒不沾的小姐,却是亲自烫了一角黄酒,也不就些小菜下酒,就这么一边呛咳着流泪,一边将这些酒徐徐喝完。看着小姐呛得眼泪都下来了,她心里着急,遂是抚着小姐背心,小意开解,却也无济于事。
这一角黄酒不多,但酒意却很快醺然。允真酡红着秀颜,心中的委屈却无从倾诉,越发浓冽。遣了晓梅去休息后,她只身一人,于满室静默中抽泣哽咽。
与彦宗单独对质之时,允真已是下定决心,要将彦宗送到外阜去,让他在一个无人识得的地方安身立命。洛阳,就是不错的地方。在那里,冯品言已经开了一家南北杂货铺的分店,为彦宗提供个落脚之处是轻而易举之事,至于往后的事情,待万事底定,也可徐徐图之。
冯品言之所以选在洛阳开设分店,一是为在万一之时,可多个栖身避祸之处;二来,此前他受谢望直所命,暗中跑些水陆生意之时,就在此地逗留过一些时日,此处的人情世故俱不陌生;最后一节,亦是最重要一节,这里,乃是允真母亲方氏的祖籍所在,方家在洛阳,可谓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纵然此刻无法攀亲,但危急之时去求些荫凉,只怕亦并非难事。
允真担心会给舅父方孝敏和舅母于氏惹来祸事,纵然此时身份无碍,亦是强自按捺心中念想,并未与他们暗中相认,一叙亲情。即便舅母曾多次派人送些精致礼品前来,并一再请她过府做客,允真亦只是让吕管事准备些品阶相当,合宜得体的礼物回赠,从未与他二人相见。
但为了彦宗,允真亦是改了心中思想。她已计议停当,要私下筹措,请舅父暗中出面,在洛阳为彦宗寻得一位德才兼备的师长,如此才不会耽误兄弟的上进。勿论如何,日后的路,现在就要开始为他铺就才是;再一节,与方氏宗亲故旧的关系,亦要通过舅父来周旋维持,莫要到紧要时才想起他们来,那样不是道理。所以,一切须得重新思量打算了。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世态虽是炎凉,人心虽亦难测,却终究有信义不泯,有良善扶持,故而当得这破家流离之时,再多艰难困苦,允真亦是咬紧牙关,生生闯过,她心中始终觉着,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思量,无论何事,定能想出个主意来,而且,只要能想出个主意,定然能找出更好的法子来。
就是这样的心念,撑持这弱质女子一路走来,不曾低头。眼前这幼弟之事,虽也让她屡屡犯难,左右掣肘,但她亦从未曾认输,只要人还在,只要还有时间,万事虽不易,但亦不难。
昨日,在知晓杜成刚之事所有内情之后,她与彦宗抱头痛哭。良久之后,那紊乱心绪方才缓缓平复下来。
她并未起身,仍是跪坐于地,只是静静看着低头沉默的彦宗,半晌之后,她低声却坚决的说道:“要想救出你的母亲,要想与她相见,你须得拿出真正的本事来。”话一出口,彦宗蓦地抬头,直视允真。
允真面色淡然,接着说道:“你昨日所作所为,令谢家蒙羞,令父亲大人蒙羞,令你母亲蒙羞.”说至此处,允真略带哽咽,彦宗目中亦是露出愧悔神色,缓缓低下头去,片刻之后,眼中泪珠又复不断滴落。
允真低低说道:“你母亲有情有义,足智多谋,堪称女中豪杰,但你呢,你做了些什么?莫说你得以脱困,杜成刚居功在先,有恩与你,即便他只是个无辜之人,你又怎能下此毒手,暗中加害。你这般阴毒秉性,狠辣手段,当真是蛇蝎心肠,丧尽天良,又哪里有半分敢作敢当,忠直正气的男儿担当和做派?又哪里对得住父亲对你的淳淳教导,殷殷期盼?”
允真这话不留丝毫情面,说得极重,虽并未疾声厉色,但彦宗本就受着良心责备,此际听了长姐这番话语,委实是愧悔难当,经受不住,遂是哭着伏倒在地。
允真眼中强忍的泪水终究流下,她偏过头去,望向窗外:“虽你年纪尚幼,虽你是为了与你母亲相见,才铸成如此大错,但如此罪愆,又岂可轻易原宥?”
彦宗缓缓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喉中如堵,好一会后,方才断断续续的说道:“姐姐,彦宗知道错了..事已至此,何去何从,悉听姐姐吩咐..所有罪责,彦宗愿意一身领受。”
允真见他还算有点担当,面色缓和了一些,片刻之后,才又说道:“须知万里青天,正气浩荡;天道循环,屡应不爽。倘若不能秉心持正,立身清明,纵然能侥幸逃脱律法惩治,终究亦逃不过人心向背,天理昭彰!..我为父亲临终嘱托,故而此次不得不将你保全下来,但你记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后,若是再有如此恶事,你我二人,永不相见!”
说至此处,允真声色俱厉,美靥之上,亦是神色凛然,不可逼视。
彦宗微微一怔,但立时点头:“是,姐姐,彦宗会记住姐姐教诲,此生不敢或忘。”
允真微微一顿,复又说道:“杜氏兄妹,有情义,有担当,我谢家本就欠他们兄妹良多,如今你又做下这等恶业,却让我们如何补偿于他兄妹二人?..你今日须得立誓,谢家子孙,三代之内,须得与杜氏子弟友爱互助,但凡杜氏有何急难之处,谢氏必当驰援!”
彦宗恭敬答应,依言立誓。允真满意点头,这才将心中打算合盘托出,其后,她默然片刻,接着说道:“此前是我想得不周,原是想着把你放在眼前,万事有个照应,我心里也安稳些,但却未曾想过,该避讳的一些事情.”
允真轻叹一声,悠悠说道:“此去洛阳,除了冯品言冯大哥之外,无人明瞭你真正家世出身,无人晓得你过往际遇,你就当自己是重头活过一遭,须得活出个男人的样子来..目下你年纪尚幼,待得五六年之后,面貌身形自然有所不同,届时,若你学业精进,自可再回京城应考,求个功名.。。倘若你安于身处洛阳,自然也可在彼处筹谋生计,最终如何定夺,俱都要看你自己了..但你须记得,冯大哥对我谢家忠心不二,出生入死,对我而言,此生他就是对谢家有大恩大德的亲兄长,你亦须如此看他,对冯大哥不得有丝毫怠慢。”沉默片刻,允真微微仰头,又加了一句:“日后若是见着了一个叫关礼维的男子,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须得以礼相待..缘由你亦暂时无须知晓,只需记得,他,对你有恩。”彦宗虽是疑惑,却口中应是,同时亦是将这些嘱咐一一牢记。此刻,彦宗心中实在是挂念母亲,也是不舍这刚刚相认的长姐,却无奈自己做错在先,故而不敢出言反对,只得不断点头,不再言声。
允真一见他神色,思忖片刻,便已明了他心中思想,遂是说道:“我明白你心中牵挂母亲,但她此刻另有遭遇,一时不能与你相见,你无须挂虑于她。”顿的一顿,她才说道:“你只须一意上进用功,他日,自然有相见之时。”
彦宗毕竟还小,若是让仇恨蒙蔽心智,只怕日后的路会分外难走,再虑及彦宗很快就要起身前往洛阳,故此,允真决意暂先隐瞒真相。盼只盼能将事情瞒住,只待日后彦宗成人之时,再细细分解罢。
彦宗握紧拳头,口中呐呐,憋了半天,总算开口:“临走前,我想见见.”
允真微微摇头,低声说道:“强敌环饲,夜长梦多,何况眼前此事,还需我从中斡旋,你若是留在此处,我是越发的不好处置了.”
彦宗低头不语,只是一发的沉静。半晌之后,方又说道:“爹爹的事.”
允真微微一笑,继而冷冷说道:“你只需安心待在洛阳,上进念书,课业勤勉即可。爹爹的仇,我自然不会罢休。来去,那些人,都该给谢家一个交代!”语气淡然之余,却有说不出的森寒之意。
彦宗默默点头,再想想长姐识破自己的手段,一时更是无话可说。
允真深深的凝视着彦宗,看着眼前这沉默倔强的少年,她低低说道:““少年心事当拿云”,一时的挫折,不要放到心里去,须记得,待你足够硬朗强大之时,今日种种,无非过眼云烟,届时,无论何人何事何等言论,俱可不必在意..今日,你名唤玉筠,再见面时,是仍叫你玉筠,还是别的名姓,端看你自个儿了。”有的时候,言谈之中的话外深意,却只能自行领会了。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若是这般形同放逐的惩戒,这番良苦用心的安排,仍不能将彦宗的品性教正过来,那她断然不能让德行有亏的子弟,顶着谢氏的名头,在世人之前显眼,徒然败坏父亲的清誉。
父亲,女儿已是尽力了。这最后一点思量,就当是我这个做姊姊的私心罢。
他日江湖如相见,春风一笑忘生平。
冯保冯公公,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先帝爷临终前托孤的顾命,陪伴万历爷登基的“大伴”,这历经三朝的权阉,却终究在这一年倒台。江陵公阖然长逝之前,冯保就已惶然筹谋,布局脱身;但风水轮流转,这往日里权倾朝野的人物,虽亦曾气焰熏天,不可一世,如今一道圣旨之后,却再难保全那耗尽心力,苦苦经营的富贵荣华了。
圣旨有云:“.保欺君蠹国,本当显戮,念系皇考付托,效劳日久,故从宽降奉御,发南京闲住.”
御史李植起而发难,“当诛十二罪”,条条罪犯欺君,确凿无误,故而冯保能降为奉御,全身而退,已是万历爷天大的恩典了。哪怕是曾极为倚重他的李太后,在这生死关头,也不曾为他说上什么,最终的从轻发落,凭的也全是圣上面前的那点旧日情分。
故而常言道,做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谁见过不老的长生,谁能享万年的富贵?冯保事情常常做绝,却也实在难免今日之祸。
但他当日罹祸,却也为有心之人重新问究江陵公功过,打开了一道门缝。哪怕江陵公曾通海运,饬边防,定滇南,平岭表,以其不世之略,为大明建下了不世功业!
只是,世间人,善恶忠奸,世间事,是非黑白。到头来,万事终须有个说法,哪怕时人沉默,后世的史书会还他一个公道,哪怕此时无从申告,人心却从未片刻或忘!
叹只叹,身处时世之人,却不得不从此飘零,江湖远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