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香港回归。阿洛已经读初二了。
石丫口。李会学家院坝。
电视前面围着一群小孩子。阿洛他们这些初中生站在两边。中间坐着几个抽旱烟的大人。
听到雄壮的国歌,竟然有人悄悄跟着哼起来“起来,不愿做奴的人们。”
李会学家大儿媳慧真抬着一筐煮熟的玉米棒子在人群里串动,用大家不太听得懂的GX话问:“谁要吃?谁要吃过来拿。”
村民李会亮说:“唉,就是不晓得好久能收回台湾?”
陈学达边吃玉米棒子边说:“那个是自家兄弟了,好说。”
王成兴家大儿子王峰已经读高二了,他不耐烦地说:“烦死人,看电视,不要吵。”
随后,王成兴从后面给站着的王峰一耳光,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多嘴!”
王峰眼里充满眼泪,又咬着牙不哭出来,手一甩,走了。
阿香和陈学达家大儿女阿雅及王成兴家三女儿王娇娇、杨红友家二女儿杨三等在李会学家和王成兴家之间的一块堆砂石的空地上跳皮筋。他们当中只有王娇娇是汉族。
杨三腰间围着一条苗族围腰,阿雅上半身是彝族衣服,阿香依然旧绿军装。
王娇娇说:“教我们语文的那个老师就是一个大色狼,专门找女同学帮他发作业本,下课也专门找女同学聊天,还挨得那么近。”
杨三说:“可恶。他也教我们。”
阿雅说:“你们这个星期六要不要去捡苞谷?听说河边好多家的苞谷都收了的。”
杨三说:“算了吧。我要睡觉。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六。”
阿香说:“怕到时候我家也收苞谷的时候就去不了了。到时候再看。”
王娇娇突然说:“跳不动了,走看电视去,不过放香港回归,都没有楚留香。”
王娇娇家弟弟王雷和杨三家弟弟杨买贵滚着铁环在马路上飞奔。
阿洛的幺叔刘更友抱着个正播放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的收音机摇摇摆摆由远及近。
看到滚铁环的王雷二人,立即装作很了不起的样子,说:“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
王雷停了下来,看了看收音机,摇摇头说:“不知道。”
刘更友得意地笑着说:“这叫收音机,比李组长家电视好多了,那电视只有一两个频道,我这个有十多个频道,还有外国话的。”
杨买贵滚朝前又回来,说:“幺姑爷,借我们摸摸行吗?”
刘更友顿了顿,说:“万一摸坏了,怎么办?”说完就去李会学家看电视去了。
王雷悄悄地说:“小气。”然后和杨买贵继续滚铁环。
小村上空,灰色的天空,似乎传来了电视里胜利的欢呼声。
离小村几座山之外。一叫小桥边的苞谷地里,阿舒和阿文正在瓣苞谷……
阿文有点累了想坐下来歇歇。
阿舒说:“不赶紧瓣,如果一下雨,淋坏了,已经可以收的苞谷就会发芽了变坏,到时候一家人就要饿肚子。”
阿文喝了口带到地里的米酒,说:“要我说,请几个苗子(苗族)来帮忙就行了,那些苗子,价钱又低力气又大。”
阿舒说:“你钱多,孩子孩子要读书,还有你准备一辈子住在你那破房子里啊!”
阿文说:“我觉得那房子也不错,夏天还凉快呢,就是下雨的时候,有点漏。”
阿舒呵斥道:“快点,你看这天越来越阴暗了,说不定要下雨了。瓣满背篓好回家。”
远处的天边,这时也有了一段一段的闪电。
2
镇上中学。
阿洛提着一袋子的新鲜蔬菜去了王老师家。
敲开门,是王老师。
阿洛:“王老师,我阿妈让我把我们家地里种的菜给你们送点过来。她说,自家地里种的,绿色有营养。”
王老师:“阿洛吃饭了没有?”
阿洛:“吃了。”
王老师:“好。回去替我谢谢你阿妈。”
阿洛:“嗯,王老师,再见。”
阿洛的同学黎明,年纪小小,已是满脸胡子,背着书包埋着头只顾往前冲。
一下子撞到了阿洛。
黎明:“对不起。”
阿洛:“你走路都不用看的吗?”
黎明斜着眼说:“我能看到。”
阿洛:“噢。就算你能看到吧。”
黎明:“你又去王老师家了?”
阿洛:“是啊。又送菜去了,哎!欠什么不要欠人情债啊!”
三层红砖房的教学楼后面是几棵巨大的榆树,前面除了栀子花还有几棵大的法国梧桐。
艳阳高照。三层左边第一间,是初二(1)班教室。
阿洛最怕的英语课,刚来这里支教的藏族老师吉拉吉拉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阿洛只得和同桌杨徳祥聊天,杨德祥是个苗族,偶尔穿苗族衣服来上课,自从被同班女同学嘲笑他那衣服上有虱子之后。基本难得见他穿一次了。
这一天,杨德祥又穿上了苗族服装来上课。
阿洛:“你们这衣服是不是自己做的?”
杨德祥:“是啊,基本都是我妈做的。他们老笑我,我都不好意思穿。但是我妈做得那么辛苦,我不穿她又会难过,所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洛:“哎,等以后长大了,谁敢笑,我帮你揍他?”
杨德祥傻傻地笑着:“好哎好哎。”
阿洛说:“你说这老师自己知道她念的是什么意思不?我觉得她的英语一点都不标准,并不是我们听不懂。”
杨徳祥说:“反正我最多读完今年就去深圳打工了,管她知道不知道。”
阿洛好奇的看着杨德祥,问:“深圳,在哪个方向?有多远?那里很好吗?为什么好多人都往那里去?”
杨徳祥说:“那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我表哥说,那里还到处都是钱呢。”
正说着,几粒粉笔从黑板那里飞了过来。
两人悄悄低下头去看书。
课间。
同学们各自找自己的伙伴,三五成群,或坐在梧桐树下发呆,或在阳光下追逐打闹,或指指点点远处的某老师某同学,窃窃私语。
阿洛的同学黎明抱了一堆卷子从数学老师家走出来,一脸痛苦。
正上厕所出来的阿洛走过去问他:“是不是又被上‘政治课’了?”
黎明说:“还有‘历史课’!讲我爸和他以前如何如何刻苦学习,搞得像我一天只知道玩一样。”
3
石丫口。村前河边玉米地里。日。
阿香、阿雅、杨三约起去捡苞谷。
一片一片的苞谷林,其中偶有蛇蛙路过。
几个姑娘边捡别人采收过后遗留下来的苞谷,边唱起了歌。
对面的山上,阿洛和其它几个同村在放牛。听到歌声,附和了起来。
“老鹰寻啊寻,
寻到园子里,
这里是鸡找食的地方,
可是没有看到鸡,
难到这里不是鸡找食的地方?
真的不是鸡找食的地方?”
“小伙子寻呀寻,
寻到草坡上,
这里是姑娘们玩耍的地方,
可是没有看到姑娘,
难道这不是姑娘们玩的地方?
真的不是姑娘们玩的地方?”
4
冬天。阴冷。春节将至。石丫口。
很多人抱怨越来越没有年味了,其实不然,且不说那阵阵的鞭炮声;那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那油铮铮的腊肉香肠;那粉嫩嫩的吊浆汤圆等,单是那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那远在千里的人心急火燎赶扑的团圆饭就让人回味无穷。或许表达年味的方式变了,但那份感情还是在的。只能说,时间在变,年味的内涵也在不断丰富不断更新。
阿洛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穿件蓝色咔叽布棉衣和白网鞋(因为太白了,也容易变脏,不过还好有粉笔)跟在父母屁股后面去集市上置办年货,被四面八方汇集的人群挤得哇哇叫甚至还掉了一只鞋子;下河淘米洗菜或洗衣服,手被冻得通红,但脸上却总是喜气洋洋的,那时候的河水还很清澈。
村里各家都在忙着蒸黄粑、做甜酒、做豆豉、舂糯米面、杀猪、熏肉、磨豆腐,到处喜气洋洋,炊烟袅袅,好不热闹。
腊月初十。日。
轮到阿文家杀猪,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几个邻居早早就来帮忙了。
村民王成兴的一句本来是想表达和睦友好的“杀猪其实就是杀那几个人。”笑倒在场的所有人。
李从军家的大儿子李贵荣也成了杀猪匠,只见他用铁钩钩往笨猪的嘴用力一拉,那猪经不住疼痛便哼哼叽叽的从圈里出来了,几个力大的男人扑上去,揪的揪尾巴,抓的抓耳朵,生拉活扯地把猪拖到大案板上按住,李贵荣朝它脖颈上捅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就像喷泉似的涌出来。这个时候,阿舒就吩咐阿洛赶快端着有盐水的盆去接着。血即将流尽时,猪总要作最后挣扎,狂嚎几声、狂蹬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大家把猪拖到滚烫的开水里翻几下,然后等着李贵荣一喊“可以刮毛了”,于是破瓦片碗片纷纷上阵,再用刀子一刮,便露出白白的肉皮,随后大伙七手八脚的给它洗完“烫水浴”就搬到大案板上去开膛破肚。李贵荣三下五除二就把猪分割成十几块,几个小孩子则笑呵呵的往家里搬,细心的老者则找一个角落砸着叶子烟处理猪肠子,一边说着:“这可是下酒的好东西。”
晚上一村子人聚集在昏黄的灯光下吃“杀猪饭”,大人们盘算着这一年的得失。
陈学达喝得满脸通红,依旧站立着:“来,我老陈,再走一圈。”
李会亮:“老陈,酒这个东西,到位了就行,过了就不好了。”
陈学达:“狗日的李会亮,老子彝家根本不过这破年,老子七八年没过过自己家的年了,你狗日的不敬我一杯都不说了,还说这扫兴的话。”
陈学达的妻子一旁扯了他衣角一下:“喝了两口马尿你就不得了了是不是?!不要喝了。”
陈学达:“你一个妇道人家,一边去。来来来,喝喝喝,诺苏惹尔(彝族同胞)库使嘿撒(过年如意)。”
阿舒站在陈学达妻子旁,也不知道该不该劝。
阿文早已喝醉了,倒在一旁呼呼大睡了。
小孩们叽叽喳喳追逐打闹,雪花不由分说地落满屋顶树梢。
腊月十五。日。
阿舒和阿香上上去专门砍了些香樟木头,准备开始熏腊肉了,香樟树是熏肉的上好材料,边熏边被嘴馋的阿洛和伙伴们割下几小块迅速的塞进嘴里然后像母鸡似得格格的笑着……
又一日。
阿洛家房子侧边的土地上。
阿舒阿文忙前忙后,推磨,舀豆浆,然后烧火熬豆浆,阿洛阿香也跟着大人们后面跑前跑后、蓬头垢面瞎忙活,看到大人点卤,压浆,白色的豆浆慢慢凝固成白嫩嫩的豆腐,就悄悄动手拿一个小碗,放点酱油、葱花,条件好的放点麻油,拾一两块在碗里捣碎,搅拌,转到屋后角落里狼吞虎咽起来。
大年三十。
阿舒一家就开始准备年饭了。蒸年饭时,阿舒对阿香阿洛说:“饭甑中冒出的第一屡蒸汽是出自何方,这能预示新的年份全家人谋求发展,能遇到好运气的方向。”
吃年饭之前,还要进行祭祀。
只见阿文在全是美味佳肴的桌子上先摆上祖宗的牌位,还有一些月前就用器物盛上谷种、麦种、豆种等通过催芽技术而茂长的青苗。
阿舒对阿香他们说:“这是为祖宗的坐骑马匹准备的草料和食品。”
一切准备就绪,接下来祭祀就正式开始了。全家老小鸦雀无声,仅由阿舒的人肃然地主持祭祀,待供摆饭菜酒水,依老幼顺序作磕头,求请祖宗保佐降福降禄以后,将供奉的酒水于香腊纸烛的燃烧中祭洒于天地之间,完成了一系列繁锁神圣的祭祀,全家人才可以围坐吃饭。
吃过年夜饭,是“守岁”,全家人齐心协力围坐火炉边把“年”驱走,期待着新的-年吉祥如意。阿文家的灯一夜未灭。
正月初-,家家户户忙着贴春联与门神。
一早阿舒就警告阿香阿洛:“初一这天忌动刀、斧、剪之类器物,忌挑水、下地做活,忌借火种、讨债、做针线活,忌板凳倒地、杀生、啼哭和说不吉利的语言。”
即便是一再警告,阿舒还是用准备好的包谷壳分别在阿香阿洛的嘴巴上擦揩一通,且边擦边说:“娃儿的嘴巴是屁股,今天若说了不吉祥的话,只当是‘放屁’,不算是犯忌讳。”
梳洗打扮完毕之后,阿香阿洛终于可以穿上新衣服,带上礼品(大京果、桃酥之类),去外婆家拜年了。
因为早起的缘故,走了一半路程,阿洛似乎才真正“醒”过来,问道:“我们是要去外婆家吗?是不是要有压岁钱了?”
阿舒笑笑说:“阿洛有前(钱)途!”
一阵鞭炮声中,村庄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