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公使问：“诸位，中国今日，还有比袁世凯更伟大的人物么？除了袁还有能行的人么？”
●有人为议员拟就卖身契。一次卖断的被认为是大笨蛋。
●四五百万元可以买到中国主权代表的资格，这比从前捐买天下知县便宜多了。
●还有一种以吃党为业的人专事公款吃喝。
●姚蓉初、金小菊这样的名花，都被议员纳去做妾包养起来，连极小的雏妓也身价十倍。
●京沪道上，上海艳妓，南蝶北飞，成了民国以来的奇景。
●黑暗政治，使官吏成为一种特殊阶级，能多取不义之财，使个人淫威得逞。
●社会上的人各想着当官，而当官的人整天琢磨着如何巴结上司再升高官。
●要求辞职的人，并不是真不想做官了，只是把辞职作为讨价：还价的一种法子，就好像大户人家里用的老妈子。
转眼到了夏季，天气燥热。宋案依然扑朔迷离。此时，日本贵族院议员团访华。远生接到请柬，5月27日晚7时，日本公使伊集院在日本驻华使馆举行欢迎宴会。听说此次宴会邀请的人很多，光中国的官员就请了不少，有各国务员，有总统府秘书长以下，各部次长、司长、参事以上，有各局所长。国民党、进步党两大政党共应邀出席百人，从议长、委员长、院内外干事都将参加。总共三百多名宾客，政客占了大半。此外，还有银行界、实业界人士，附带的就是新闻记者了。可以说这是民国成立以来规模盛大的一次宴会。
远生欣然前往。经验告诉他，唯有这样的宴会才是新闻记者最大的秋收，可以收集到各种消息，自己有吃有喝那是小事。
远生按时到达日本公使馆，看到日本方面的主客是此次来京的贵族院议员，还有贺冈田岩谷等博士，小田切实相寺等实业家以及神田丰岛等各新闻社的特派员和驻京的日本重要人物，全都到了。
公使先生站在院子中间恭敬地迎接来宾，握手的，鞠躬的，各路客人陆续来到。不一会儿，三间连通的大接待室就已满座。
宴会开始，首先由日本公使致词，大意是说贵族院议员团来访，受到中国的款待，足见中国国民对于日本国民的好意，特此表示感谢。希望与会者今晚尽一夕之欢。此宴会无论等级，没有限制，不设主次，站着进餐，由客人自己拿上盘子挑选喜欢的食物，随意用餐。
这是远生和在座的诸多中国人第一次见识“自助餐”，也叫立食法。待日本公使演说完毕，自助餐就开始了。宾客们有些就地站着吃起来，有些到室外去吃。院子台阶前后摆满长短不等的桌子，放着各种洋酒菜肴，任客人自行取食。
远生置身庭院，但见五月的夜晚，天气凉爽，星稀云净，草花红白乱发，短山衔接，杂树缠绕，极富山林景致。宾朋散坐其中，谈笑饮酒，别有一番情趣。凉风徐徐吹拂，视野辽阔，此时此刻，他才感觉到心中一片清净。酒足饭饱，便开始从来宾口中刺取各种材料。今晚各方面人物在此聚集，是记者刺探新闻的好机会，他像蜜蜂一样忙碌起来。
他首先问一位中国的银行家：“近日忙什么，有多少钱进来了？”此人笑答：“虽然进钱不少，可惜不是自家的钱。”问政府某官僚：“近来南方形势如何？”问交通次长：“浦信路协约进展如何？”对方均支支吾吾。此时忽听散座中的一位国民党议员慷慨发言：“外国的茶会，大家站着随便发议论，而中国人则多愿闷坐，不发表意见，这就是国情的差异。可是到了议会又多嘴多舌，这是为什么？”远生知道这位议员在议院中是个最沉默的人，此刻却怎么变得这样激昂？
日本人青木少将走过来对远生说：“在座的很多人我不认识，真是时代不同了啊！”这个青木久驻北京，在前清时没有他不认识的，如今形势剧变，他自然会生出一种今昔之感。远生问青木：“今年暑假回国吗？”青木说：“我本想回去一趟，但中国时局如果发生有趣的事，也许就不回国了。”青木问远生：“你认为有趣的事将会出现吗？”远生明白青木所说的有趣的事，指的是传言南方有意外之举，但局势并不明朗，便回答：“或许不至于吧！”
自助餐结束。远生听见坐在茅亭中的日本公使伊集院大发议论，许多人围在他的四周，酒酣耳热，杂以谈笑。公使开口就训诫新闻记者：“大阪每日新闻登报说，我被袁世凯牢笼，这简直是胡说。我最讨厌新闻记者专造谣言。”在场的朝日新闻记者神田先生当即笑答：“彼此彼此，我等也最讨厌外交家不说真话。”伊集院环顾四周又大讲：“诸位，中国今日，还有比袁世凯更伟大的人物么？除了袁世凯还有能行的人么？”一位日本人笑着指旁边的一位国民党要人说：“我看他就能行。”伊集院盯着这人看了一阵，好像喝醉了般地摇头说：“你不行不行！”随手又指这位日本人说：“你也是不行的。”众人哄笑。
此次日本议员代表团只有8人，远生本想同日本来访议员谈谈，但在宴会这种场合无法与他们畅谈。因此远生通过一位日本朋友介绍，与议员之一的加藤恒忠约定在第二天会晤。
加藤恒忠曾为日本国驻比利时大使，归国后被推为贵族院议员，现任大阪新报的总理。
第二天，远生如约前往采访。加藤欣然出见，他对远生说：“我向来讨厌党争，因此归国后当了议员，不太打听党事。最近联合三十余人组织了一个交友俱乐部，是平民团体，我认为当今是世界各国竞争的时代，区区议会政党中的竞争，只不过是同室操戈的演剧，足令旁人齿冷。我认为今日人种竞争激烈，亚细亚的独立国又微乎其微，彼此应当一致。”远生便问：“先生所谓一致是什么意思？”加藤答：“我说的一致，决不是合邦，而是说，亚细亚国家应当同心协力。”二人交谈间，进来一位日本朋友又谈起中国南北问题。于是远生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中华民国究竟往何处去？”昨夜日本使馆茶话会上散坐庭院与草树微风相伴饮酒乘凉的那一段清净时光早已随风而去。
天气越来越热。宋案的余波不仅未平，风潮愈演愈烈。盛传南方的国民党人已有主张发动二次革命，行倒袁之举，形势已一发不可收。而此刻的北京也正变成一个大剧场。
国会召开前夕，围绕中华民国政体，政治上种种把戏在暗幕下影影绰绰，官场的丑闻更是接连不断。国会上还是你骂我吵，到处你争我夺。问题的焦点依然集中在一是先选总统还是先定宪法，进步党的意思是先选举总统，再制定宪法，仿美国体制；国民党人则极力反对，力主先定宪法，依此根本大法，再选国民可信赖的总统。二是总统的人选问题也是争议最多之处，有主张举袁世凯的，有坚决反对袁当总统的。特别是议会各党派争抢宪法委员会组织会的委员一职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甚至有了议员卖身之说。更让远生吃惊的是，甚至有人还专为议员拟就卖身契：今以本身所买得的议员一名卖与某贵党，连皮带肉，一切不留，自卖与贵党之后，任从贵党为非为歹，本员无不服从。
这些卖身的人，一次卖断的被认为是大笨蛋。分作数次卖身，对象也不固定，连皮带骨卖个好价才算聪明。某甲某乙某丙某丁等等，把一身兼卖给四五个党，卖完以后，一律脱党，自称是厌弃党争，其实还想等将来有大买主时，作一回大买卖，再捞一把，免得受到党内批评、约束。
这种买卖在议会初开时最火爆，如今生意已走下坡路，一个是经济恐慌，一个是买到手的货色多半靠不住。但仍有无数掮客出入于各党权要的门庭在兜揽生意。
听说卖身的人，第一次钱到手时，向掮客所作周旋时说的一句话，大抵都是：“何必客气。”因此在应酬场所只要有人说一句“何必客气”，就会引得哄堂大笑。
党派的分合错综复杂，但有人把它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能人都想独立门户开业买卖，不愿意专在老店做一个伙计。
远生还听到有这样的高论，有人在大庭广众下讲，如今共和卖国的价钱比从前便宜得多了。开始人们不解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听他再解释，就明白了，原来前清时有个外国人这样说过：“我们并不需与中国打仗，就能控制中国。只需汇丰银行一家就够了。”这个老外说的是清朝用八千银两就能捐得一个候补知县，将天下州县的缺买尽，至多也不过千万余元。现在中华民国的选举总统，以三分之二计算，只需四五百票就可以当选，每票一万元，也不过四五百万。想想看，四五百万元可以买到一国之主权代表的资格，这比从前捐买天下知县要便宜得多。况且京城已在传闻某伟人（指袁）想出价万元买总统票。问题在于现在的这些议员中十有四五存在着发财之心，希望得到这万元一票的发财机会，一位无党派议员高兴地说，现在只有无党的议员最值钱。
远生看到一家外国报纸上登了一篇报道，近日外国银行一向很少使用的面值50元一张的洋钱票忽然热销起来，而花这些洋钱票的人大都是议员。有的挣得这种卖身钱，大肆挥霍，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俨然有石崇邓通气象。也有的把这钱积攒下来悄悄寄回家。远生就知道，有十几个议员来京不到两个月，已给家中汇寄数千元，没想到当个议员比当刮地皮的县太爷实惠。
除了卖身挣钱的议员，远生发现还有一种以吃党为业的人专事公款吃喝，与饭店勾结取利，中饱私囊。公款宴会一般每人消费总是达七八元，每席能吃数百元。公款请客一般都在六国饭店、北京饭店、德昌饭店等大酒店。每次宴请客人，哪怕请一位客，其党派中的成员等都借机成群结队来陪吃，一请就是数十人，陪客比主客多得多。
从前北京请客，寻常一桌酒席不过八块十块的，而且吃全席的人很少，大多数人都是点菜，现在随便一席的费用没有不超过二十余块以上的，奢侈程度真可谓一日千里。
除了大吃大喝，就是嫖和赌，近日八大胡同的生意盛况空前，可以说庚子以后十几年来没有这么好过。从前吃花酒分为北班南班，北班每席六块八块，合计也就二十多块；南班每席合计五六十块，就算是最阔绰最气派的了，有钱人吃这样一席都要考虑再三的。可如今有吃双台、三台、四五台的人，这在北京是破天荒的举动了，当年应夔函在北京宴请一席的费用总在五六百元，人们感到震惊。现在呢，每席数百元的阔客屡见不鲜。
议员纳妾也成了最近的热门话题，如姚蓉初、金小菊这样的所谓名花，都被人纳去做妾包养起来，甚至一些极小的雏妓，以前只不过是个毛丫头的价值，如今也得到议员的捧场，身价十倍。花街柳巷红火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