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带着我们往东边赶路，这是汉森的意思，他说，根据他对地形的判断，这附近应该有溶洞群，这是动物们很好的栖息场所，他想考察一下。
但是，爬坡上坎走了三四里路，也没有看见一个溶洞，渐渐地，我体力不支了，本来，这些日子，就没有休养好。
汉森也累得直喘粗气，但他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意思。
向导还是一阵风的走，这样的山路，他走了一辈子，当然习以为常。
见我们没精神，向导就给我们加油鼓劲，唱起山歌来：
混饨之时出盘古，洪源之中出了世，说起盘古有根痕。当时乾坤未成形，青赤二气不分明，一片黑暗与混饨。金木水火土，五行未成形，乾坤黑暗与鸡蛋，迷迷朦朦几千层。不知过了多少年，二气相交产万灵，金木水火是盘古父，土是盘古他母亲。盘古怀在混沌内，此是天地产育精。
听着这山歌，汉森连忙坐下来，拿出了录音笔，急得连连打手势说：好，好，慢点，慢点，我要录下来！
于是，向导唱得更加起劲：
不知过 了几万春，长成盘古一个人，盘古昏昏如梦醒，伸腿伸腰出地心，睁开眼睛抬头看，四面黑暗闷沉沉，站起身来把腰伸，一头碰得脑壳疼。盘古心中好纳闷，定要把天地来劈分。这时盘古四下里寻，天为锅来地为盆，青丝严缝扣得紧，用头顶，顶不开，用脚蹬，蹬不成，天无缝来地无门，看来天地不好分……
我也感到这歌很神秘，忍不住问：你唱的什么歌啊，好象说的盘古开天哩！
向导也不理我，自个儿忘情地唱：
神农皇帝本姓姜，指水为姓氏，又号烈山名，南方丙丁火德王，又尊炎帝为圣上。提起神农有根痕，他是少典亲所生，母亲峤氏女贤能，安登夫人是他名。配合少典结为婚，生下两个小娇生，长子石莲次神农，烈山上面长成人。他今教民耕稼事，女子采桑蚕吐丝。
坐下来，歇息了一阵，我们又开始赶路，虽然，我们已经恢复了元气，但是向导却是意犹未尽，仍旧边走边唱：
当时天下瘟疫广，村村户户死无人，神农治病尝百草，劳心费力进山林。神农尝草遇毒药，腹中疼痛不安宁，急速尝服解毒药，识破七十二毒神。要害神农有道君，神农判出众姓名，七十二七逃了生，三十六种还阳草，神农采回救黎民，毒神逃进深山林。至今良药平地广，毒药平地果然稀……
我觉得这山歌的歌词很大气，明显不是一个普通山民随意吟诵而成的，待向导唱累了，我便跟他探讨，问他跟谁学会的这首山歌，歌词如此复杂也能记得住。他说，这一带山村凡是婚丧嫁娶都爱唱这首山歌，而且，这歌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至少唱了几百年了吧，连顽皮小儿都会哼几句。
我问：“这歌有名字吗？”
他连喝几口水，润了润嗓子说，“怎么没有啊，说起名字呀，可就太有名了，你会吓一跳的！”
我更加不解，“会吓一跳？”
此时，他反而像一个高人看着一个没有开化的土著人，笑着说道，“这就是有名的《黑暗传》啊！”
“《黑暗传》？名字听来很熟悉啊！”我有些惊喜。
“你们文化人多少是有所了解嘛，毕竟，《黑暗传》号称汉民族的神话史诗嘛！”他很自豪，一脸的灿烂。
我说，“连这个称号你也知道？”
他说，“笑我们山里人没文化对吧？这首山歌可就是我们山里的祖先创造的呀，代代相传。前些年，好些做学问的，来这山里收集整理这首山歌呢！”
我知道向导并没吹牛，因为，我读大学时在学校图书馆的目录册上看到过《黑暗传》的简介，好象是武汉一家出版社出的书，据说这些歌谣来自流传在神农架密林深处八十多个手抄本，我还依稀记得书的封面和扉页，是沉重的黑色。我觉得这本书很特别，很厚重，那以后也比较关注，当然，比我的嗅觉更灵敏的是媒体，那些年，曾有媒体对《黑暗传》的来源及发现始末进行过详细的追踪报道。据说，最早在民间收集《黑暗传》多个版本的是一位叫胡崇峻的中学教师，被称之为中国的荷马，为收集整理这部史诗，他整整耗去了20年光阴。而第一个发现《黑暗传》真正价值的是华中一位叫刘守华的大学教授，他撰写了对这首叙事山歌的初评，认为《黑暗传》正是民间口头流传的汉民族神话史诗。
我陷入沉重的思索，见我长时间没吭声，向导便说：怎么？你又没有兴趣了？
不，不，不，我在回忆呢！
这时候，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各类媒体从前对《黑暗传》的评说，依稀记得，有学者说过，《黑暗传》比《离骚》的铺叙和想象能力高出若干倍，其丰富的内容和非凡的文采，使有名的《昭明文选》、《文苑英华》之类的名篇也为之逊色。还有专家在接受访谈时说，《黑暗传》是汉族首部创世史诗，就像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为杰出的英雄史诗一样，《黑暗传》是汉民族的 “神话史诗”。
我说，你知道《黑暗传》有哪几个方面的内容？
本以为自己提的这个问题比较专业，不料，向导随口就答了出来：从我们家那本书来看，好像有五个部分，一是天地起源，二是盘古开天，三是洪水泡天，四是再造人类，五是三皇五帝出现。
我说：专家一般认为是四个部分，他们把其中的洪水泡天和再造人类算作同一个部分。你家里真有这本书？
向导撇撇嘴说：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家那个本子可珍贵哩，是明朝时期，家里老祖宗传下来的手抄本，一般不拿出来给人看，怕丢了，怕翻烂了。
我说，你们神农架的老农都这么吝惜吧？
他说，那当然，现在传下来的手抄本可不多了，几百年来，老人们把《黑暗传》手抄本奉为祖先和神明，当传家宝。有的老人实在舍不得丢开，到死还把《黑暗传》带进棺材陪葬，死前埋在地下，认为这样保管才算牢靠。
这时候，我看着向导一脸自以为是的自豪感到有些好笑，难道，你的自豪不是我的自豪吗？难道我们不是一个种族吗？其实，眼下，你不应该嘲笑我的无知，而是嘲笑200年前黑格尔。其实，我是非常崇拜黑格尔的，他对于辩证法的发展，令我信服，但他以幻想代替事实发表一些理论也令我困惑。读他的著作时，我曾为这位了不起的哲人一句断言，困惑多年。
黑格尔这句断言非常具有杀伤力：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史诗！
眼下，这位朴实的向导不就给了黑格尔一耳光吗？
“为什么叫《黑暗传》呢？你知道吗？”我低声问。
向导说，送葬时唱的呀！送葬时，不是常用黑色吗？
这时，一直在录我们对话的老外，总算出声了，兴奋地狂叫着：death！death！death！
看来，他多少也听明白了我们说的意思，吼出了关键词，为自己能直接见证这部价值连城的汉民族史诗《黑暗传》惊喜不已，也许，他回到美国，写篇关于汉民族史诗的论文出来，能引起飓风效应。
是呀，把人们传唱的这首召唤亡灵的丧歌叫《黑暗传》再合适不过了，黑色是死亡的象征，但是，死亡又象征旧的结束和新的开始，是新生命孕育和诞生的前夜。
我感叹着，谁能想到，汉民族上自盘古开天，下至三皇五帝，直至明清的文明传承，竟被这里的山民于不经意间，在送亡灵归天的过程中保存下来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