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旭东的越野车开得很慢，晚上抵达原定的神农架白虎镇宿营点时，已经快到12点了，老百姓都关门闭户的。
于是，余旭东把我们领到离场镇较远的一户农家，让我们在晒谷物的青石坝子上搭帐蓬。三个帐蓬才支起两个，就有三个老乡打着电筒来看究竟，问我们从哪里来，在这里做什么？
余旭东赶忙解释，是探险路过，借用这个坝子露营一晚。
老乡们倒还纯朴，见我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也不像坏人，便邀请我们去屋里坐。
余旭东忙说，经常探险的，早就习惯了，不用麻烦。
孙友元也说，这么晚了，不好意思再打搅了。
番茄却突然说，我想洗澡。
吉娟说，我也是。
老乡忙领她俩进屋去。
余旭东哼了一声，也没有强行制止，我们在心里暗暗叫苦，这是九月呀，跑这么远的路，叫两个美女不洗澡，不现实啊！
余旭东却说，这是探险，是出来吃苦，不是出来享受的，过去女战士打仗，又有几时能够及时洗澡。这点苦都受不了，估计进了原始森林够呛，实在不行，可以把两个美女安顿下来，让她们就近逛逛景区，三个大老爷们进无人区就行了，回头出来跟她们会合。
孙友元立即反对，这怎么行呢，这次就是四个人一起出来玩，怎么能丢下她们呢？
争吵时，老乡家的两条黄狗出来围着帐篷转，东嗅嗅西嗅嗅，但没有狂吠，更没有咬我们的意思，看来，这里连狗都是热情的。
一个老太爷端来长木凳，让我们坐。他嘴里的烟锅在星光下，一闪一闪的，浓烈的叶子烟的气味立即把我们包裹了。
我们跟老人攀谈，老人说，他明年三月份就八十了，20岁时，来这个村子做的上门女婿，一晃就是一个甲子了。
孙友元问，老人家身体可好，还能不能下田？
老人说，照样种地，胃口好得不得了，可以吃肉啃骨头，每天中午要喝二两包谷酒。
我又问，这神农架里面危险不？
老人说，路不好走，他老家离这一百多里地，爷爷是打猎的，小时候，爷爷时不时就回来讲，看到山崖上挂着死人，有一次回来，眼睛红红的，说跟他一同进山打猎的王麻子被熊抓死了，还有打猎的于老五，进了山就一直没回来，不晓得哪里去了！
我问，老人家，你见过飞碟状的大石头吗？
余旭东忙说，你跟老乡说什么飞碟嘛，人家不懂你这个，你就问他见过山上的磨盘石没不就得了。
老人说，磨盘石呀，见过，见过，以前有大户人家，想抬那些小点的放到家里园子里，可是怎么也抬不动。后来，有人说，离这两百多里地的林子里有块磨盘石，晚上现“人像”，见过的人都说是菩萨，还去烧香磕头。
孙友元问，那磨盘石如今还在没？
老人讲，听说，**********时，破四旧，有人带着火药去把这磨盘石炸坏了，但这两年，时不时又有采药的人回来说，又见着现“人像”的磨盘石了。
孙友元问，你亲自见过吗？
老人说，年纪大了，身子骨不方便，好些年都没进林子了。
这一聊就没个完，尽管我们都有点疲倦，但老人家似乎还没有睡意。
忽然一阵锣鼓声裹着清风传来，还夹杂着苍老男人的唱词。
我们听不明白，老人便一字一句，慢慢地给我们重复那歌词：
混沌之时出盘古，洪源之中出了世，说起盘古有根痕。当时乾坤未成形，青赤二气不分明，一片黑暗与混沌。金木水火土，五行未成形，乾坤黑暗如鸡蛋，迷迷朦朦几千层……
老人说，附近村子死了人，请了祭师在打丧鼓，这些歌词在这深山老林，已经传唱了几百年，代代相传。
我和孙友元非常震惊，因为，这首民间歌谣，好象是在讲述人类的起源，便问余旭东是否有所了解，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有关背景。
余旭东接着吟诵起来：
不知过了几万春，长成盘古一个人，盘古昏昏如梦醒，伸腿伸腰出地心，睁开眼睛抬头看，四面黑暗闷沉沉，站起身来把腰伸，一头碰得脑壳疼。盘古心中好纳闷，定要把天地来劈分。这时盘古四下里寻，天为锅来地为盆，……
余旭东一口气吟了一二十行。
我说，别卖弄了，我知道你刚才吟的诗句出自哪里！
那你们说说，或许我还大跌眼镜呢！
我还没开口，孙友元倒抢先解释了,刚才那些诗句都出自一本民间流传的手抄本,叫《黑暗传》，七字一句，以民歌形式讲述了史前文明至明朝的重大历史事件，大致有天地起源，盘古开天，洪水泡天和再造人类、三皇五帝出现等几个方面的内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已经有学者注意到这首歌谣，通过访问神农架数百位老人，搜集到数十个版本，总共三万多行的诗句。经过初步整理，有关学者认为，这部流传于民间的《黑暗传》，就是汉民族独特的神话史诗，就像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为杰出的英雄史诗一样。
余旭东说，的确大跌眼镜！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我们还没反应，他又感叹道，原本以为，神农架就是一个野人出没的原始生态区，没想到，竟有如此厚重的历史积淀，或许，野人在这一片区的出没，就是人类种族进化在这里的一个阶段性投影呢！
番茄和吉娟问老人，能不能多背一些，仅听那几句还不过瘾。
老人就跟大家摆龙门阵，讲故事，说如今老人们传唱的这本《黑暗传》就是一个造人的故事：天体之初只是一团气，没有水，一片混沌黑暗。经过无数代神人的努力，后来一个叫“江沽”的神人，才将水造出来。于是，天就发了芽，长出了一颗露珠。可是，露珠却被一名叫“浪荡子”的神吞掉了。“浪荡子”一口吞掉露珠后就死了。它的尸体分成五块，成了五形，跟着就有了地，有了海，有了昆仑山。不知过了多久，昆仑山吐出血水，诞生了盘古。盘古请来日月，开天辟地，最后盘古死后，躯干化成大地的一切：五岳山脉、日月星辰、江河湖海、草木森林等。之后，大地上的金石、草木、禽兽又化成各种各样的神，这时还没有人类。
也许是受了凉，老人说着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在他喘气的时候，余旭东就接着介绍起来：神们互相争夺，闹得天昏地暗，直到洪水滔天，淹没了罪恶。洪水中又出现了黄龙和黑龙的搏斗，一个叫吴天圣母的神，帮助黄龙打败了黑龙。黄龙产蛋相谢。吴天圣母吞下龙蛋，孕生了三个神人：一个主天，一个主地，一个主冥府。洪水中来了五条龙，捧着一个大葫芦在东海飘流。圣母打开葫芦，见里面有一对兄妹伏羲和女娲，就劝他们结婚，这才生下了各个创世的神，这时，才产生了有血有肉的人类。
我说，这个故事跟其他民族史诗听来有类似的地方。
余旭东答道，是的，这部史诗里的“洪水泡天”等和世界许多创世史诗有不少相通之处。只是其究竟何时开始在神农架一带流传的，目前，没人说得清楚。
老人告诉我们，他爷爷说，这首歌，从唐代起就在这一带传唱了。
我暗自想，难道神农架一带的部族，自唐以来，就在这里生息繁衍，没有过进进出出的迁徙？这样的话，也有可能，从神农架的地势来看，完全可以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农业社会，自成体系，不受外界干扰，因此，原生态文化就可以在这里得到原汁原味的保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