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哥，你说这南边的夜里就是跟咱们王城不一样，我咋觉着冷飕飕的呢？”
“十三哥，你说咱们借宿的这家牧人的小闺女长得咋样？用不用我抢回去给你做压寨夫人？”
“十三哥，你说咱们会不会碰上打草谷的豹妖？”
“十三哥，我有点饿了，要不你再去烤个羊腿吧？”
夜色将临的时候，得亏胯下坐骑给力，顶着略显冰凉的夜风又往前走了几十多里路，终于让我们碰见了一家在草原上放牧羊马的牛头人。这家人口不过五六个，男女老幼倒是十分好客，晚上宰了一头自家养的黄羊，又置办了一桌奶干烧酒和野味佳肴，听说我们自王城而来，面貌远比山城的牛头愈发野性的男主人更是兴高采烈地让自己的小女儿为我们跳了一晚的圈圈舞。
所谓圈圈舞便是女子脚尖顷刻抬起旋转，眨眼便落下脚跟回返身姿，旋转周圈，在营帐外的餐桌前绕圈起舞。本来见识过王城的诸多女侍之后，我对母牛头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毕竟不是每个母牛都能跟我姑姑一样天资卓越，年纪轻轻就直达一品通天境，变幻的秀丽无俦，但第一眼看到这个年纪尚小的女孩时倒还是眼前一亮，她不同于王城女人的彪悍雄壮，倒是长了一张类似狐狸的清秀脸庞。酒酣耳热后才知道，我们旁边的这个牧人早年竟真的娶了一位狐族女孩，女儿便是遗传了母亲的清秀面孔。水老二偷偷告诉我狐族儿女身量娇小，这小姑娘长得面貌秀丽，身量却是跟牛头人一样高挑，日后女大十八变，必定会出落的娇娇怯怯姿色动人。
我喝酒时瞄了一眼，这小姑娘眉宇之间性情开朗，再看她老子一脸豪爽的笑容，娇娇怯怯也亏这货能说的出来。我蹲在餐桌后面伸腿踢了踢正贼盯着小姑娘的水老二，低声道：“娘娘，南方的这片草原上每年可有雪灾火灾什么的？”
“嘎？”水老二瞥了我一眼，不以为然道：“有是自然有的，不过咱们巨坪山草原广阔，河流分支众多，南方草原并没有雪灾一说，倒是咱们现在身处的这片草原再有小半年便是深秋初冬之时，常有大雪覆盖，到时就得封牧南迁关内了，至于野火燎原嘛，倒也不多，十年八年总能见着一回。”
我点了点头，扭头看着对面不远处正跟宝贝女儿窃窃笑语的男主人穆勒，他饱经风霜的牛脸上有着刀刻斧凿一般的皱纹，须发张扬间透着一股子豪迈无边的爽朗劲儿。之所以那么问水老二，是因为我想起前世有个家在草原的大学同学，每每听他提及草原上寒冬腊月时刮起的“白毛风”，就只觉得遍体生寒，却无法想象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景象。
酒过三巡，夜已深了，黑霭霭的夜空中出落了几颗并不明亮的星辰，我吁了口气，劳动人民都特么不容易呐。我正要起身往主人家安排的客帐内走去，穆勒端着酒盏绕过篝火走了过来，大声笑道：“十三小哥儿，无双公子，夏夜清凉，贵人远来，不容易啊，来来来，咱们再去喝上一遭。”我一听这话顿时嘴皮子一哆嗦，他家自酿的烧酒酒性辛烈，喝起来极是辣口，凭我混迹酒场两三年的这点功力还着实有点扛受不住，我斜睨了一眼水老二，这货也是脸颊抽搐，连连摆手道：“穆大哥饶命，小弟量浅，喝到这份儿上已是不胜酒力了，你先跟十三哥喝着，容我去方便一下，方便一下。”
酒逢知己千杯少，老驴上磨屎尿多，尼玛尿遁也就算了，还拉上劳资断后掩护，酒场上我什么时候靠谱过？想必草原上人烟稀少，好不容易逮着俩客人，穆勒酒兴正浓，正瞪着牛眼满是希冀的看着我，我眼珠一转，笑道：“穆大哥，你瞅瞅，我这肚皮可盛不了多少好酒，你若不嫌，我让金刚陪你再痛饮三百杯，如何？”
“痛饮三百杯？”穆勒眼神一亮，探头看着我身后一手抱酒一手拿着羊腿胡吃海喝的肉山，朗笑道：“别说三百杯，便是三千杯我这里也有，哈哈哈。”说着朝我身后的金刚走去，呼啦一声在金刚面前坐下，下一秒俩人便推杯换盏起来。
我淡淡的看了一眼旁边坏笑的水老二，这货腾地跳起，捂着肚子说道：“诶哟，我得去方便一下，肚子疼。”我追上去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道：“来，让劳资帮你按摩一下菊花，保准一会儿拉的屎花都是全天下最漂亮的。”
水老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护着尊臀，回首媚笑道：“十三哥，你好坏哟。”
……滚，我翻了个白眼朝寄宿的帐内走去。营帐就在不远处，走了几步便到了我们寄宿的帐子门前，我正要掀起门帘进去，忽听一个娇脆的声音雀跃道：“阿爹快看，天上有烟花雨！”我抬头一看，本来略显晦暗的星空飞快的掠过一片璀璨夺目的流星雨，朝东北方向急速坠去，眨眼功夫就消失的踪影全无。我心头一沉，蓦地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紧皱着眉头默默的看了一眼还在鼓掌欢呼的小女孩，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分量极重的巨石。掰着指头算算，我们出关北行也有一天的时间了，整个巨坪山几乎没几个人知道我和金刚未曾沿着熟路一路南下，而是借道鹿牙关自东向南潜行，所以水富贵那儿应该还是太平无恙。二百年以武证道，证道，证道，便是以身证道，生死悬于一线，我心中隐隐期盼着，这个外冷内热位列巨坪山几大通天境高手的水将军可千万别有机会以身证道。
“叔父曾说，万物有灵，人也好，妖也罢，乃至仙神草木，凡有思识者无不是天地造化，不分彼此。”我心中正想着，身后忽然响起尿遁而去的水老二的声音，他悠悠说道：“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明晰黑白以来，咱们妖便被人家另眼看待，不管仙界还是人间，对咱们都是又憎又怕，故而把咱们都拘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但其实妖界与人间并无二致，人情世故战乱纷争皆是如此，叔父自打迈入通天境便一直想以身做法，涤荡妖道，让妖界与人间，互通有无，只是他曾自言一介武夫，能为的不过是以武证道，用这身修为让这漫天诸神万千世人都能睁眼看清，妖非异类。”
水老二脸上的表情平静恬淡，看着重回黑暗的夜空，轻笑道：“王朝纷争，大权在握，倒不是他的志向。”我点了点头，低声道：“佛曰众生平等，但愿此间事了，还能与他共参禅机。”水老二转过头，跟我相视一笑，并肩站在营帐外仰望星空。
鹿牙关外，几千个火把燃起的夜火铺天盖地，照的关上关下亮如白昼。一阵地皮的颤动清晰的传到城头众人的脚底，颤动由小及大，由慢转快，顷刻间便如同闷雷疾走，一片黑甲铁骑呼啸而来。待到城头号令已毕，冲锋而来的黑水牛骑挂在鞍上的丈二长枪已似蟒蛇吐信般挺起枪头，竖起圆盾，朝关门撞来。这些牛骑中间还护着几个体型更为壮硕的牛骑，用锁链捆了一根合抱粗的圆木，悬空拖曳着紧随前排，气势彪悍绝伦，分明是想奔到关前借着圆木飞冲，一击得手，撞破关门。
“击！”随着古田山在城头一声虎吼，城头上分做两排的甲士纷纷引弓射箭，比拇指还要粗些的三棱羽箭嗖的顿时如同大雨倾盆，带着一丝尖啸眨眼便叮叮当当钉在关下牛骑铁流的腰身处。一时黑水铁骑惨呼声此起彼伏，虽有坚盾护身，却仍有不少牛骑被射中落下，继而卷在滚滚铁流中消失不见。关下有那性噪的牛骑早已嗔目大喝，探手抓起鞍边棱枪呼啸着朝关上掷来，只是未到城头便被机敏的守军甲士拿刀荡开。两轮箭雨过后，牛骑中间稍一混乱便被后边紧跟而上的同伴踩在脚下继续悍勇前冲，离关门十五丈，冲锋而来的牛骑惊奇的发现冲在他们前面的同袍突然怪叫着失去了身影，幸存的十数个牛骑护着圆木刚要冲到门下，就被城头上一道道寒光连人带骑钉在地上，圆木轰然落在关前，砸起一蓬草屑。
马入夹道，岂能回头。关前本就地势紧促，不利于骑兵大规模展开，这几百个先锋牛骑此刻绝不敢拨牛回头，坐骑一旦狂奔起来要想停住便是再好的骑手也要缓冲十丈开外才行，此时一旦勒缰停下轻者被撞飞出去，重者立时就被碾成肉泥，更别说鱼将交代他们的任务就是一举冲破关门，让后续大军破关而入，干脆利落地拿下这座鹿牙关。故而，这群铁骑咬起牙关脸色狰狞地在身前竖起圆盾，一夹牛腹，避开陷坑，速度不减反增，活生生朝关门撞来。不过，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鹿牙将士大多早就换上堆在墙垛里的趁手标枪，那标枪由膂力强大的战士扔出，惯性惊人，竟穿透铁甲将一众铁骑连人带骑轻松钉在地上。
“鱼聚海这小牛崽子倒是富裕的很，这么多人命都拿来填坑。”古田山抹了一把脸，放下手中巨弓，方才那小标枪也似的羽箭便是从他手中射出，一息七箭，呼吸之间便射杀了十数个冲锋的黑水牛骑。
封宏昌看了一眼站立一旁的水富贵，低声道：“将军，是不是让左军的儿郎们出去会会这群王八羔子？”
“你奶奶个熊，趁劳资不在又跟将军讨要军功。”大步流星走过来的古田山剜了一眼同袍，拱手道：“将军，左军今儿个没吃饱，连箭都射的有气无力，回头让火头们再给左军的爷们儿盛点饭吃，这一阵就让给我老古吧。”
“放你娘的屁！”封宏昌勃然大怒，“谁都跟你一样天生膂力过人，又是将军亲传的连珠箭法，射死几个骑兵算得了什么！”
古田山也不发恼，面起得色嬉笑道：“老封这倒没说错，箭法一途，这鹿牙关除了将军便数俺老古了。”话音未落，一只青色鹞鹰扑棱着翅膀落在城垛的砖墙上，一双鹰眼机警地打量着四周，时不时歪着脑袋瞅瞅厮杀正酣的关下。
“王城传来消息了。”水富贵看着关下轻声道：“大半宫卫军在王城据外困内，牛氏旁支元老尽起反意，兵围巨坪山厅和披霞峰。”
“他奶奶的熊，连公主都敢围？”古田山一拍垛子墙，嚷嚷道：“好在公主也是通天境的大高手，区区一群逆贼不过是几个****的苍蝇……”古田山正说着突觉腰间一紧，扭头见封宏昌正缩回手使劲向他使眼色，他愣愣的瞧了一眼水富贵，见将军脸色铁青，倏忽脑中想起自家将军这许多年来对披霞公主痴情不改，适才一句****苍蝇，可不正是暗喻公主是那一坨腌臜之物？古田山啪的抽了自己一嘴巴，讪然道：“水将，俺老古是说，公主一身修为高深莫测，宫卫军那几个逆贼……”
水富贵摆了摆手，几不可闻地自语道：“可她为救十三，废了一身的神通呢。”
关下杀声震天，黑甲铁骑潮水般朝关门汹涌而来，连竖立在门前的拒鹿架都被冲撞的支离破碎，伫立河水中央的鹿牙关就像深夜中的一把火，引得许多蛾子往上飞扑。纵使如此，鹿牙关上依然有条不紊地轮补换防，未曾有一个甲士慌乱无章过，众将士引弓射骑，标枪攒掷，不过小半夜时分，就让关下铺满了几百具妄想凭借强壮身躯破关而入的反贼尸体，夜风起，城头上鹿牙军旗迎风猎猎作响。
黑水破阵营，鹿牙城不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