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万不料眼前这个虚弱已极的青年,说出的会是如此一句话,都不禁微微一怔,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
“好人,好人能有什么用?”王六眼光微凝,嘴角带笑,“老天会给你饭吃么?”
“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老子杀的便是你这等无用好人。”张九顺仰首狂笑,抬手顺势又甩了苏菏泽一鞭。
众人上山为匪,平日打家劫舍,杀人掠货,都是刀头舐血为非作歹之辈,自然对于好人二字,既恨且愤,颇有仇敌之感。当下皆是纷纷出言,嘻嘻哈哈,对着苏菏泽冷嘲热讽。
苏菏泽迷迷糊糊中,只觉耳边有如一群恶鬼在高声叫嚣,好生厌烦,想怒声呵斥,偏又无力言语,心中一时又愤又急,蓦地昏过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苏菏泽忽觉口中一热,似乎有什么火烫的液体被灌进嘴里,香浓甜腻,却是肉汤的滋味。苏菏泽久饿之下,喝着香甜肉汤有如吃着人间无上美味,下意识猛烈撮吸。
忽听耳边有人骂道:“操,这小子饿死鬼投胎。”听来颇为熟悉,是那张九顺的声音。
“饿的太狠罢了,到得绝境,别说鲜汤,便是一碗白粥,那也是人间绝味。”说话之人声音清越,语气平和,譬如细雨清风,令人心间倏安。顿了顿,又听那声音道:“等下带他下去,给一处干净地方,让他先养伤歇息。”
苏菏泽闻得此言,心中感激,只道是老天有眼,终于有幸遇到一位好人,救了自己一命。当下只想睁眼来看看这个说话之人是谁,却无力睁开眼睛,心中感激喜悦之情交织,忽而又晕了过去。
这沉沉黑幕,不知有多少宽广?
苏菏泽终于彻底醒了过来,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小榻上,盖着薄被。
这是哪儿?苏菏泽霍然坐起,只觉胸腹一阵疼痛,令他不禁皱眉,可接下来惊讶发现,除了胸腹之间那点皮外鞭伤外,身体已无大碍,便坐着练了一阵内功,待真气在全身八脉经络各处行走了一圈之后,愈加觉得精神了些,连胸前痛楚也减轻许多。
忽听门扉轻响,一位长眉汉子提着一个食盒进的屋来,看的苏菏泽坐在床上,立时喜形于色,疾问道:“你醒啦。”见苏菏泽一脸疑惑戒备之色,又说道:“小的王五斗,这两日奉得川先生吩咐,在这照料你。”打开食盒,端出一大碗热腾腾肉汤,小心翼翼呈到苏菏泽面前。
苏菏泽见他一脸热忱,不似作假,当下接过,道了一声多谢。谁知那王五斗连连摆手,不安道:“若不是三日前我们几个兄弟瞎了眼去冒犯公子,幸好公子仁义,饶了我等不敬之罪……小人后来回寨后,才知道南山那边的兄弟又把公子掳了回来,小人在寨子里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公子白遭受了那么多罪。”说道激动处,竟不禁垂下泪来。
苏菏泽为他真情所动,连声规劝,心中想道:这人是性情中人,不像什么歹人,却不知为什么会混在山匪窝中?当下便问其故。
那王五斗轻叹一声,说出缘由。
原来这王五斗是池州青阳县王家村人,去年由于皖南一地洪涝干旱接踵而至,庄稼颗粒无收,家中又无余粮,族人又不接济,别无他法之下,听说青阳县附近石龙岗上聚集着一群山匪,吃喝管够,便一咬牙,领着族弟王六投奔过来了。
苏菏泽奇道:“发生饥荒,朝廷不开仓赈灾么?”他少时读书甚多,心中明白,只要一遇灾荒,朝廷都会开仓赈灾,救民于水火的。
果然,只听那王五斗道:“当然开啦,官府十月开启县仓,叫我们每户可以去领了一升米。”
苏菏泽听到此处,不仅动容,这灾荒年月,一升粟米无异于杯水车薪,哪里能让一家几口撑到明年初春种植之期?心中一时疑惑不解,不明朝廷为何会作如此几乎无用此举。
那王五斗见苏菏泽陷入深思,小声道:“公子,你趁热喝了鸡汤,小的这就过去向川先生禀报,说公子已经醒了。”说罢,便轻声退出屋去。
苏菏泽喝罢鸡汤,又练了一阵内功,只觉心内难以宁静,寻思如今身在这山匪寨中,身上的宝剑和秘籍也落在这群山匪之手,该要如何才能拿回所属自己之物。
正心烦意乱间,忽听门外有人问道:“不知苏公子醒来否?”
苏菏泽听着声音清越平和,想必就是那川先生,忙道:“在下不知先生前来,有失远迎,请进。”开门一看,只见外面站着一位清眉亮目的中年文士,颔下几缕长须,更显的丰神萧肃,君子翩翩。
苏菏泽不料在这粗鄙之辈横出的山匪寨中,还有这等人物,先是吃了一惊。
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道:“前日我寨中弟兄有眼无珠,对苏公子多有冒犯,川某在此就向公子赔罪,望公子大人大量,勿要怪罪。”俯首半揖,随后又递上手中物事。
苏菏泽一见是所属自己的宝剑秘籍之物,感激道:“先生能赐还在下之物,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那川先生道:“物归原主,本属于公子之物,公子何须多礼。”又转言道,“今日我寨胡寨主已在前厅设好酒席,待兄弟们向公子赔罪,请苏公子且随我来。”说着,不待苏菏泽思量,便迈步在前领路。
前一日还将自己吊起毒打,而今反要开席向自己赔罪,如此前倨后恭,也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苏菏泽一觉奇怪,二来不愿与这些绿林好汉有所来往,可见这川先生先是以礼相待,赐还宝剑,后又盛情相邀,令人难以拒绝。
苏菏泽无法,只得将宝剑系负在背,抬步跟上,心中思道:且先过去敷衍应付一阵,随后找机会早日下山。
这山寨建在三座巨石夹缝之上,地势险要,遂称为石龙岗。回廊依石而建,右侧巨石削天,左侧一丈外便是高崖深壑,天气新晴,却尚有许多积雪未化,山风袭来,颇有千军吹角之威。
那川先生领步在前,不时随手指点着回廊外的奇峰雪景与苏菏泽看,他能言善语,诗文古典更是信手拈来,苏菏泽虽然无心赏景,但对川先生博古通今的学识不禁折服,心道:这人无论是从仕从商,都会是一位人物,为何好端端却投身了绿林道中,可惜一身学识。
路旁不时可见一些汉子持着刀枪驻守,看向苏菏泽的目光,满是好奇之色。
少顷,来到酒宴之所,苏菏泽拾目一瞧,只见一个大厅依着地势搭在巨石夹缝之中,半为天然半为人工,虽然简陋,却约莫可聚集二三百人数,此刻里面却没多少,稀稀疏疏站着几十个人。
王六带着五六个汉子守在厅外,早早迎了过来,笑道:“苏公子大驾光临,胡老大早已久候多时了。”笑容热切,令苏菏泽几乎不敢认不出眼前此人就是前二日冷面嘲讽自己的青年,若非脸皮蜡黄,还只道认错了人。
苏菏泽心中厌恶此人,不愿与他多谈,只是点头见礼。
入得大厅,苏菏泽又见得许多熟面孔,那张九顺赵老狗王五斗等人都在。席位早已列好,主位上正坐着一位大汉,浓眉阔脸,一双虎目炯炯生光,右脚旁边,斜放着一镔铁长刀,亮银刺眼,他看到苏菏泽进来,咧嘴笑道:”贵客临门,胡某有失远迎,这就先自罚一碗。”端起一大碗酒水,一口饮尽。
苏菏泽见此人端坐主位,心知必是此山寨之主胡老大,心道:“这人气势非凡,举止快意磊落,我等下借机向他当众辞行,谅他会难以推辞,一口应允。”心中一时又疑惑不解,为何这群山寨中人,会忽然对自己区区一介陌生人,如此盛情相待,难道是已知晓自己是金陵苏家中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