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满面灰尘的《隐之书》
必须将手慢慢挪到横梁的后面，才能将那道暗门给推开，可能要搜集到的最终的物证应该藏在里面。这是利物浦市一座废弃很久的小平房，史蒂夫·麦克莱尔警官带着两名警官亲自来到这里，一桩发生了3个月的强盗杀人事件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得到这一线索不过1天半，坐守在警视厅的麦克莱尔实在慌张急了，他还记得1天半前那个神秘人物出现的下午自己是怎样的兴奋，也有怎样的惶惑。
“警官，这是？”暗门里一个被布袋子包起来的并不轻的盒子，麦克莱尔爬下梯子，两名跟随的警员就一齐上来。他们是同样的心情。
“这下子，拜雅特太太应该能够安心了，就是它！”麦克莱尔的眉间出现了一道云开雾散的天际线，他在两名助手面前将盒子在一边的小桌上打开，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叠书稿。或者他们更高兴的，是这个轰动整个英国的案件没有落到某位私家侦探手里；在英国，他们更应该高兴——福尔摩斯不过是故事中的人物，亚瑟·柯南·道尔爵士的历史贡献，恐怕除了这个全世界家喻户晓的人物以外，便是他让他的后代们在这片土地上面对刑事案件发生时，担子更重了。
“警官，这应该就是被盗走的书稿了？”助理警员帕特里斯站在一边两眼死死盯着面前这一叠极富传奇色彩、还没有被灰尘搞得面目全非的信纸书稿，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怀特这一次作案为什么是偷这样的东西？”
“可能你不知道，这本书现在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印刷数量和传播广度。理查德·怀特盗走它，看重的应该是它的知名度和造钱能力。这家伙让我们头疼了6年，作案对象越来越匪夷所思。下一步，我们就是一定得抓住他！”麦克莱尔身高超过了1.9，在整个英国警视厅是出了名的‘竹竿’。他的镇守范围又正好在利物浦市，这名警察常常被人拿来与已经转会离开的前锋彼得·克劳奇相比。只是他们的相貌差异太大。麦克莱尔取下官帽，这个中年男人头上是一搓暗黄色的头发，他和助手从小屋子走了出来，立即交代两人：“帕特里斯，你现在立即回到警视厅向上级报告，我则要与尼基一起护送这盒书稿回到拜雅特太太那里。那一大批记者现在都等在那里。”两个人接连点头，麦克莱尔与年轻助手尼基沿着马路向东边走去了。
二、A·S·拜雅特的诗学
这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别墅，坐落在利物浦大学东边的郊区。兴许不是当地政府赠送的，又或是她自己购买的，出生在谢菲尔德的老太太，今年已经74岁。
伦敦并不是她选择最终居住的地方，她留下无数手稿和学术记忆的地方，却在她辞去伦敦大学的教职以后，这位传奇的英国女性选择在利物浦市安家。很多人都希望她能在抛开教务繁忙后去世界各地进行文学旅行，与其他伟大的作家对话，但她并没有做出这一选择。就在另一个著名的英国人，喔，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刚刚从中国回来不久，这个从不热心政治的人在港口城市开始了自己另一条文学之路。或许只用3年时间，她打算完成文学人生在这一阶段的另一项非凡的创举。她习惯地拿起了笔，如200年前的简·奥斯汀那样，在自己的书桌前涂涂抹抹。她无需憧憬成为这个年代的奥斯汀，满腹诗意的她将一字一句连成了整洁修长的英语字，这部作品从一开始便是探寻。旁边几乎没有放一本与这一写作相关的东西，A·S·拜雅特身后则是直冲云顶的书架，当然她是一定能够得到书架最上面一排的书。她此时正跟着她笔下的鲁道夫·亨利·艾许，将自己的诗学写成一部完美的小说。她能预感到，这是一部很厚的书了。
有一段话是开头，这是来自西方的诗学传统。拜雅特抬起头来，有时候她无从感想，除了文学这一既是天生又有后来的憧憬的人生介质，还有什么是她应沉浸在之中的？如果历史完全代表了后人的生存意义，她还为什么去写新的文学作品出来？她知道，这是全世界文学者们都在想却终其一生可能得不到答案的事，但丁以前的人不认识但丁和《神曲》，那个年代又拥有自己的经典。我们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去做每一个时代赋予自己使命的事。想着想着，拜雅特忘记了与她同年龄的许多业已成名的顶级作家的一些话，精致地写出了它：
1986年9月某日，上午10时，文学研究助理罗兰，静静地坐在伦敦图书馆里他最钟爱的小桌旁，桌上躺着一本“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诗人”艾许的藏书，一本满是尘埃的大书。厚实的封面早已弯曲开裂，一圈圈肮脏的白色布带缠在书上，尽头处打了一个匀称的蝴蝶结。罗兰打开图书，打开这本自纳入图书馆之后就再也不曾有人翻阅过的图书。11时15分，第300页，一沓对折起来的完整稿纸赫然露出。罗兰小心翼翼展开稿纸，是两封信，他一眼就认出，文字出自大诗人流畅的手笔。信开头写道：“亲爱的女士……”
这是作品的第一个段落。同一时间又有多少人在进行创作呢？拜雅特无意与他们争雄，只当把开头的一段极其漂亮的诗放在前面，她自信这出自自己的手笔：
一切如故。
花园、绿树、盘根其上之蛇、金澄的果实，
枝丛荫网下的女子。
奔流之水、碧绿之方，
一切如故、自始如旧。
古老世界的边缘。
海丝佩拉蒂姐妹的金苹果园。
果实，
闪亮在永恒的枝桠上，
在此守护之龙拉登，卷起珠宝头冠，刮抓金色龙爪，
磨尖白银龙牙，打盹小睡。
历经久远的守候。直到狡黠的英雄，
海克力士前来强夺、盗取金果。
这时她转过身去，从书架第三排左手边顺数过去抽出了第7本，那里放着的是另一本杰出的作品。她带着敬佩的眼神看着早已逝去的人名字，用熟练的教授的工作方法将书第23页的一段话陆陆续续摘抄到桌子前早已准备的另一叠稿纸上：
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她又抬起头来，是一张可以被油画师作为特写留在画展中的作家群像中的一枚。红地毯铺在宽敞的书房里，一共有五至六种颜色在面前跳跃，A·S·拜雅特双眼在极慢的速率中一睁一闭，心想时间流逝的混声，喃喃的念叨：啊，26年了！
这是一句她从中学时起就能熟背的诗，在眼睛里跳动的还有其他与她处在同一世界的卓越歌者。她的童年无法选择参与到历史中，一个十几岁的年轻的英国姑娘在二战以后，毅然选择在黄金的大学生活后，走上文学研究的道路。
但她并没有过多沉浸在此，‘她的诗人’艾许已经走了很远，在城堡里留下供给后人找寻的痕迹。1年前的一个美国人艾伦·肖姆为寻找以前的法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在英吉利海湾的一些踪迹曾经来到这里，她极为好奇一些卓越的政治人物跑到了文学作品里会是怎样的角色。至少她会承认并没有被透露身高的大诗人艾许，在她诗歌的世界里，是统帅级的人物。丢开了这些假设，写到这里，她的书名在诗的路途上，已经渐渐探出了被称作《隐之书》的来头。
“如此短暂的时间，40年前与今天是一样的。又会有另一批人做着和我今天一样的事。”阴冷的空气，这里的昼长短的惊人，她早就习惯了。又是几个千字的写作，她让助理、年轻美丽的姑娘罗兰拿了一本刚刚从美国买进的书，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身前是已经放置好的她最爱的咖啡。
“苏珊·桑塔格女士的作品，我很愿意在这个时候拿到她的又一本杰出作品。”拜雅特找到了遥远的知音。还没有辞去教职时，她已经十分在意这个名噪欧美文坛的美国女性。有一些思路，准确说，那与诗学相近，有一些东西，存在在我们看不到的大脑深处。拜雅特极其澎湃的想要寻找它们为何对立、为何相互存在的关联，并且要将这一关系写进自己的书里，并让它们成为故事发展的主线：“苏珊并不是诗人。如若可以选择，我会有意识隔掉诗句中的哲学，但我做不到，我也无意去做。她的理解力连同她的老师阿伦特一起，与专注于诗的人并不在同一文学介质中。”她看到的，是与她同时代的无数经典英美作家、诗人之间的一些隔阂，并非存在于人和人之间。根本说不清那是什么，拜雅特端着咖啡，极其漫长地品，她有些沉闷地不想把映在脑中的诗句写成小说了。而书稿正躺在书桌前。
“先生，我把这一部分的书放进书架了。”罗兰小姐腰间系着一条围巾，她已经工作了6个小时，从上午到现在。整个房子里只有两个人，罗兰小姐是拜雅特女士的学生，她得到了拜雅特的应聘来到这里成为现实中的‘文学助理’。
喔，还有一个书架，那里则是拜雅特自己的作品。她很欣慰每天能看到它们。她却又在暗暗地想，试图用政治途径给人分类的做法是多么愚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会为了自己往更高的理想中迈进而不断探索，那里是革命的方法，这里是沙龙的凝聚，那里有海德公园，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湖叫作盐。她的方法便是写作，她已经没有办法让自己离开文学了。不用授课的她正在完成的杰作，让她能够每天去到书桌前安安静静与文字共眠。似乎整天都在睡觉？伦敦那边又因为种族歧视发生了事件，登上了昨天的《每日邮报》。罗兰小姐在午后便送来了，她只不过读了一下标题。
她想，就快要完稿了，兴许自己还会有较长的一段要走，但另一个罗兰在《隐之书》里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1990年的春节，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参考的作品在面前越放越多，她从无数字句中找到了《隐之书》的历史引证，她从这里发现了诗学的出处与未来。
三、护送
环顾四周，最近两周这里已经是人群来往比较多的地方。又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昨天的这个时候，利物浦市的两支球队在刚刚结束的一轮联赛中刚刚交手，麦克莱尔，喔，那位利物浦市警视厅的长官，是一个狂热的埃弗顿球迷。他完全是在惊喜和恐惧交加中开始这一周的工作的。拜雅特太太的手稿被盗是在3个月前，得到最重要情报是在前天早上，麦克莱尔从电视新闻里看到自己热爱的球队被强大的同城对手灌进3个球，同处一室的警员劝他冷静下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平衡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件造成的情绪上的差池。或者他很清楚，作为球迷与作为职业的警官，他更应该理性一些。他也能够感受到这种理性吧，至少在得到了线人为他提供的重要线索以后，他早已将比赛比分忘到了九霄云外。
“拜雅特太太，您好！我是麦克莱尔警官，我们为您带来了极为重要的东西，请您开门。”很多人已经能够认出他了。在麦克莱尔与尼基刚刚来到门前，围观人群就围了上来。发生了杀人事件，但拜雅特太太不肯离开她的别墅，所有人都尊重这位伟大的女作家的私人感情，政府特许她继续住在这里，不过需要人24小时保护。这是一个引起英国人自豪情绪的女性，利物浦本地的小报专辟一个小的栏目刊发了警方在最近的破案过程中收获的重要线索，让许多利物浦人都慕名来到拜雅特宅邸。或者麦克莱尔经过了很多刑事案件，但发生在名人身上的并不多。尼基在一旁帮忙呼吁路人要安静下来，麦克莱尔经过了时刻守护在拜雅特身边记者的首肯，自己一个人进入了这片宅邸。
三层小楼，拜雅特的书房在第二层走廊尽头的一个拐角后面，从别墅里面的设计看来，这的确是比较偏的了。但这个房间正好面对正在利物浦足球俱乐部执教的前球星达格利什的官邸，在别墅外头看过去又格外显眼。无数路过的人向往着的，经过利物浦本地人一说，就能知道。这位传奇的英国女作家在那里完成了她50岁以后的几部伟大作品。与20年前的格局丝毫没有变化——噢，窗户下脚地球仪没有了，仅此而已。拜雅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入过书房了，她看书越来越吃力，她把自己的作品从书房搬了出来，放到自己就寝的房间里了。这个房间刚好在书房的对面。此时她正与一群等候的记者同伦敦警视厅的人呆在那里。
麦克莱尔急冲冲上了2楼，1楼是现在临时请来的一个黑人小伙子开的门。来自伦敦的戴尔警长，喔，也就是他的上级，就守在2楼的楼道口那里。
“麦克莱尔！”
“报道警长！”
“我们等你太长时间了！”戴尔警长没有戴警帽。他是个光头，只有耳朵后边儿有一圈头发。他紧紧抓住麦克莱尔的肩膀，拉着他就往里面走：“来，快来！”
“拜雅特太太！”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戴尔将麦克莱尔领进了大门，拜雅特就坐在床上，戴尔赶紧问到：“各位久等了！这应该就是拜雅特太太最重要的东西，是我们搜索到今天最重要的物证！”
“警官，您是在哪里发现他们的。”
“是……”麦克莱尔欲言又止，他抬眼看了一下坐在那边还一言不发的拜雅特，老人已经满头银发。麦克莱尔换了腔调，告诉上前询问的记者：“是我们在一个发现了犯人可能的藏身之处收获到的。”他已经将盒子交给了戴尔。戴尔警官拿到了拜雅特的前面，就要打开来。
“先生，我能自己打开它吗？”老太太终于说话了。所有人都知道，是一分喜悦让她哽咽到现在。从得到警方找到自己手稿的消息传来到现在已经有2天的时间，除了喝水与吃过一些简单的食物，虽然一直有人陪在身边。老人都没有说过什么。
“当然可以。这是您的权利！”戴尔警官说完就将手拿开，与床柱站在一起。现场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记者已经拿出了手机和相机。麦克莱尔数了一下，包括他，这个房间里共有7人。而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拜雅特太太的房间。在3个月的时间里，他甚至没有进入这栋别墅的机会，得到了消息以后都直接去了嫌疑人可能出现的地方，但有3次均空手而回。
拜雅特有些颤抖了。她慢慢拿出盒子中央最上一层的书稿，那几页仍然很完好，清晰可见自己以前的笔记。似乎像是看到了旧友一般，她将它们拿到了脸前，很熟悉的眼神。她一下子好像找回了太多东西。是啊，一定是当时受到的惊吓，在她这个年纪——旁边的记者拍个不停，想选出最好的一张放到报纸的头条中。
“拜雅特女士，现在您最想说的是什么？”另一个女记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她拿了一支录音笔。
“我最想说的，我想说……”她停了停，是泣声，现场的人都跟着受到一些感动。此刻在心里已经没有文学了，用文学的语言根本表达不出来。拜雅特抬起眼来，眼角下泛起了皱纹，她老了太多；她看着眼前的人，房间里的陈设，她说了出来：“罗兰小姐。”
现场只比刚才麦克莱尔飞奔上来以前更安静。警长慢慢挪出步子去，将麦克莱尔拉到了长廊上。屋子里的一团人，只听到时断时续的抽泣。
“史蒂夫·麦克莱尔，这不仅是我的命令，长官的命令，这更是全英国人交付给你的使命。无论如何，你都要把理查德·怀特缉捕归案，给拜雅特太太一个交代，给已经逝去的罗兰小姐一个交代。这是你从今天开始的第一任务！明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