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麦子从来就没有刻意去记住过一个男孩，但是在她从南京回到皇水的十几天里，随手就能将苏由于从众多而纷乱的记忆中检索和打捞上来。她接连几天为这个男人失眠，因为她突然就有了一种思念；因为她很自卑，——她发现她爱的这个男人离自己是那么远，那么高，令她不能仰望；因为她不安，她发现孙可姿也爱上了这个男人。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看上去内向而温文尔雅的孙可姿竟然抢在她前面表了态，告诉她，她爱上了这个甜心一般的苏州男人；因为她自责，自责自己在爱情这么大的事情面前太含蓄和胆小，她想，既然好朋友已经表明了观点，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去当竞争对手呢。小时候，她看到齐白石的一幅画，便伤心地流出了眼泪。那画上，两只小鸡各持一端，把一个虫子都扯直了。当时，她跺着脚说，你们争什么争呀，你们心里就不痛吗？虫子就不痛吗？你们，还有那只虫子，就不能坐下来谈谈吗？现在麦子觉得自己就是那两只小鸡仔中的一只，那么，自己能坐下来和孙可姿以及苏由于公然讨论讨论爱情的归属吗？她缺乏这个勇气，更不好意思，也怕伤了闺友之间的和气。
孙可姿多次拖自己去当灯泡，到苏由于办公室玩，在小桔灯请苏由于吃饭，个中滋味，只有茶叶知道，只有饭粒知道。更让她痛苦的是，当孙可姿在几番努力无法接近苏由于时，竟然让自己去做说客，那次，她拒绝了，她觉得自己唯有在这件事上，怎么也高尚不起来……..
现在，麦子突然把谜底揭示了，苏由于有点吃惊，他说，那天晚上，也是在这里，你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我和孙可姿在说说笑笑的时候，你一句话都没有，只顾低着头吃东西，你吃得很专注、很快，一时也停不下来。
麦子叹了口气说，因为一旦停下来我就会很痛苦。
苏由于说，对不起，我让一个无辜的人为我委屈过。
不，你让一个认真的人为你燃烧过。麦子说。忽然想到自己的付出和经受的折磨，眼里噙满了泪。苏由于用左手抽出纸巾，想为麦子擦泪，麦子不愿放开苏由于的手，就腾出另一只手把纸巾接了过去。为自己擦泪的时候她接着说，好在时间不长，这种痛苦走得很快，能使你想到无奈的潮汐，不断后退的潮汐……
苏由于低下了头，接着，他来到麦子的身边，把麦子拉到旁边的一只三人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将麦子拥在怀里。苏由于的动作很轻，那种谨慎犹如拥着一枚透明的稚弱的卵。
面对着苏由于的拥抱，麦子没有拒绝，接受得是那么自然，好像是一个单词，早早地就坐在树下，在翘首盼望着那句属于她的话。
在苏由于的怀中，麦子不停地颤抖着，一副受到了惊吓的样子；不停地喃喃地说，请你抱抱我，请你抱抱我……苏由于便抱紧了麦子，并吻了一下麦子的额头。麦子没有反对，并闭上了眼睛。苏由于的身体渐渐地兴奋起来，他用脸轻轻地摩挲着麦子的脸，牙齿打着颤，这种颤动声尽管很小，两人还是都听见了。
这时，苏由于轻声地问：想过我吗？
麦子叹了口气说，想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又温暖，又绝望。
苏由于从麦子的话里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无奈的爱，感到了一种折磨，他用力拥了拥麦子。
为什么焐不热呀？过了一会，苏由于这么问怀中的麦子。
麦子叹了口气说：心是凉的，凉透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苏由于在大学时喜爱打乒乓球，就问，怎么啦？掉眼泪跟发球的样？麦子先是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闭上眼说，请抱抱我。苏由于说，已经抱你了呀！哦！谢谢！麦子说，请抱紧我。苏由于便把麦子又向怀里掖了掖，并去吻麦子，麦子忙把嘴巴和脸颊藏起来，只让苏由于吻了她的额头。当苏由于试图再次去吻她的脸时，她又避开了，嘴上却一个劲地说，抱紧我抱紧我。说这些话时，她浑身抖个不停。
苏由于叹了口气说，坚持吧，干企业都这样，别人只看到我们风光，谁又能知道眼泪才是企业家的后堂。
麦子拼命地点着头，她主动搂紧苏由于说，为什么听你说话就像跟太阳谈心？苏由于问，是吗？麦子使劲地点了点头。苏由于问，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凉？让我来融化你吧。麦子愣在那里，目光有点僵硬，似乎在想着苏由于的话，这时，苏由于突然吻起了麦子。麦子激烈地晃着脑袋，苏由于一下子将麦子压在了沙发上，他看着麦子的眼睛，轻柔地乞求说，给我吧。不不，麦子坚持要起来，苏由于又把她按在身下。他继续乞求说，给我吧，我需要你，我快不行了。苏由于这么说，声音是颤抖的。麦子一边挣扎，一边惊慌失措地说：不行，不行。请给我一个尊严，求你了，求你了。听麦子这么说，苏由于似乎冷静了许多，麦子趁机躲到了一边。
遭到拒绝和提示的苏由于有点沮丧，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然后，突然给自己一个耳光，麦子浑身一怔，忙攥住苏由于的手，然后慢慢地靠过来，她把头轻轻地靠在苏由于的肩膀上说，对不起！我是人，我也想，可是，我得清清白白地活着，我们都得清清白白地活着。
苏由于摇了摇头。
孙母在孙可姿脸上找了一遍后说，我怎么觉得你和小苏一头是锁，一头是钥匙，根本就没放在一块儿呐。
不管这个汽球多么大，多么漂亮，密封得多么好，要破坏它只需要针尖那么大点的地方，对于孙可姿和苏由于来说，孙母就是那个针尖儿。
那天，在孙可姿家，孙母和苏由于有一段对话：孙母说，你也是个走一步四处都能听到银子响的人，难道吃不饱饭吗？
……
你看你瘦的，要饭的不用带快板，骨头连着骨头响。
哦！工作忙。
孙母看了一眼孙可姿的房间，又看了一眼苏由于的房间，然后说，年纪轻轻的，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这是怎么回事呀？
苏由于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床上，被子和床单像两个泼妇一样，死缠烂打在一起，门前就是鞋子和袜子。那袜子一只在脚趾处烂了个洞，一只半卷半翻着，像一团狗屎。逆光看去，地板上浮出一层毛茸茸的灰尘。苏由于说，我每天回来迟，又扯呼，可可经常加班写材料，能睡一会不容易，怕打搅她，所以我就在那边睡了。
说完这些话，苏由于看了一眼孙母，这一眼被孙母看到了，孙母说，我到你们厨房看了，还有半袋子米呢。个个红眉绿眼的，平时都不烧饭呀？天天买着吃，图得谁高兴呀！
苏由于说，在家吃得少，可可一个人又不想烧，随她……
问了三件事，苏由于件件回答得都好，但孙母还是在苏由于的脸上找了半天，目光尖溜溜的，跟探矿的样。
又过了一个礼拜，孙母打电话给孙可姿，要孙可姿晚上回家吃水饺，孙可姿答应了。
饺子包得也好，吃得也好，等锅上锅下收拾得一马平川的了，孙母坐到了孙可姿的对面。她从刷锅把子上扯断一根细苗苗，撬着牙缝说，小苏手上有几套房子？孙可姿一边用抹布轻轻地擦着桌子，一边说，不想问。
孙母捅牙时用了不小的劲，可是没有血，她看了看那苗苗，有点失望地扔在一边，然后问：你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户主是哪个？
孙可姿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说，他。
孙母把扔在地下的那根苗苗捡起来又撬着牙缝说，收音机上说，国家有新政策了，婚前房子属于谁的，离婚后就是谁的。许多夫妻都忙着加名呢。你们两个可谈到这个事？
孙可姿说，那些事既俗又可笑，加名不还是离。说到这，孙可姿自己敏感起来，她看了一眼母亲，扯开话题说，加名也烦，要交3%加名费呢。说完，发起呆来。
孙母在孙可姿脸上找了一遍后说，我怎么觉得你和小苏一头是锁，一头是钥匙，根本就没放在一块儿呐。孙可姿笑着说，妈，你说什么呀，我和由于很好的。由于心可细了，只要从公司回家，总是把饭菜做得好好的。昨天，我还吃两大碗呢。
孙母知道，苏由于并没有把自己上个星期到他们家的事跟孙可姿讲，同时，孙可姿撒这个谎，让她更加担心了。她问：调养得这么好，你怎么也瘦得跟衣架子样？孙可姿从母亲嘴里的这个“也”字里仿佛嗅到了什么，整个人发了一会儿呆，孙母继而说，我见过小苏了。孙可姿一怔，然后十分紧张地问：他说什么了？孙母说，跟你说的一样，日子过得很好。编得跟荞麦花样，能瞒过我的眼吗？床都分开了，这还叫过得好？夫妻分床如隔河，你看哪家夫妻分开睡是因为床小的。孙母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是焦虑的。
孙可姿愣愣地看着母亲，然后把头扭过去，泪水在眼眶子直打转，不久就一颗赶着一颗地掉了下来。
孙母说，吵架了吧？为了什么？
孙可姿的泪水啪啪地落了一地，但她还是笑了笑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别痴心妄想了。孙母说，显得很激动。
孙可姿看了一眼母亲，还没说话，泪水新的旧的一个不让，又抢着掉下来了。
孙母说，不能再瞒我了。你过不好日子，我要这些日子干什么？你不说出来，我也是个死。
孙可姿用双手捂着脸，头一点一点的，是在哭，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泪水从指缝里互相牵扯着，浸透着，细细地流了出来。
孙母知道女儿的心到事上了，不再追问，侧着脸看着院子。脸上都阴下来了，人显得极为沉重。
院子里，一只白猫轻轻地来来回回地走着，用怪怪的眼神窥视着孙可姿母女，像个多日没有得手的刺客。
院子里很干净，有一片树叶不知是怎么掉下来的，斜着身子，风一吹就一动，动了两三次，突然一路筋斗翻走了。
而在屋内，孙可姿突然跪到了孙母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孙母知道出大事了，又不知道是个什么名称，心里慌慌的，嘴上却说，天塌不下来，你跟妈说，我还有一条命给你用。
孙可姿就把自己离婚的事向母亲期期艾艾地说了。
尽管知道女儿和苏由于之间出大事了，但是孙母绝对没有想到两人已经离婚了，她哆嗦了半天，半哭半哽地问：怎么离的？他有钱着的吧？外面养孬子了吧？
孙可姿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孙母就问离婚后的财产分割问题。孙可姿就把苏由于想把几处房产及婚后积蓄给她，她却没有要的事情给母亲说了。
听女儿这么说，孙母激动起来，双手先是一扬，然后同时向膝盖上一落，哭着说，糊涂油蒙心了吧？古语说抓一根稻草还能哄牛上套呢，你两手空空，将来喝西北风呀！你这个蠢呀！你叫妈怎么跟你老子交待呀……..
见孙母哭了，孙可姿抱住母亲的膝盖坦白说，妈，我还想复婚呀！我一直没想通呀！
孙母用手指抵了一下孙可姿的脑袋说，一肚子糊涂虫呀，复什么婚呀，你死了心吧。我看到他有女人了。
孙可姿一下子不哭了，跪在那，两眼瞪得大大的，呆呆地看着母亲，由于受到惊吓，眼泪都断了。
孙母就把那天晚上看到苏由于和麦子在大街上散步的事情说了。当然，那天晚上，苏由于送麦子回家时，孙母没有认出麦子，因为怕别人看见，麦子竖起了风衣领口，并戴上了口罩。
是谁？孙可姿向前挪了挪身子，急促地问。
孙母说，天黑，我只看到了苏由于。深更半夜哪家姑娘愿意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不是情人是什么，你别钻在泥里滚了！
孙可姿慢慢地站起来，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母亲旁边，两只眼珠子像是被镶死在了眼眶子里，上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孙母说，妈的意见是，你回去给他一个脸，要求复婚，他同意了，大家都下台阶了，他要不同意，你等于赚个理儿，让他兑现那些屁话。还有，我养你二十五年，面子是面子，里子是里子，一把手都给他了，他说什么也要给我点补偿。你看我这屋子，老得快断气了，上次下雨也听到漏雨声了，他在皇水盖了那么多房子，不相信缺我这补窟窿的钱……
孙母又说了许多，越说越小气了，连修院子里的花台子、清阴沟的事也提了出来。孙可姿站了起来，拿起包，扎上围巾，骑上电瓶车走了。
孙可姿拿起杂志猛地扇了苏由于一下，那杂志也不亚于耳光，扇在苏由于脸上时有一个细致的连响，苏由于的脸上立刻层次分明地红了。孙可姿说，你是说那张支票吧？我一生的幸福只够你撕一次支票的吗？
下午五点的时候，苏由于接到一个信息：由于，晚上回家吃饭。信息是孙可姿发的，苏由于怕看错了，当他确认是孙可姿发的，心里一热。
回到家，苏由于眼睛一亮。
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四处圆是圆，方是方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几个菜，热气腾腾，香味氤氲。孙可姿还在厨房里忙着，锅里吱吱啦啦地响着。
走进卧室，苏由于发现，自己临走时没有叠的被子也叠整齐了，边边角角跟上刀切的样。书桌子上也被收拾过了，原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儿本儿都归了类，顺头顺脑地站立着。地也是刚拖的，人的影子浇上去后显得油滴滴的。
洗手吃饭。这时，孙可姿在客厅喊。
苏由于好像被孙可姿这一声吓到了，浑身一颤，嘴上没有应声，却快步去了洗手间，认真地把手洗了，然后走过来，坐到了孙可姿的对面。此时，自己的面前已经摆上了碗筷，碗里的饭白得发亮，旺盛地冒着热气。
饭间，大家也没有说多少话，气氛虽然沉闷，但苏由于却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吃完饭后，苏由于去收拾桌子，也被孙可姿挡住了，于是乎，苏由于只剩下坐到沙发上喝茶的份儿。那时，沙发旁边就有一盆君子兰，刚浇过水，鲜得让人心动，苏由于忽然感到，自己好久都没有这份闲心了。
半个小时后，孙可姿把厨房的事情办完了，然后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坐到苏由于旁边。见孙可姿坐了下来，苏由于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感激，他把自己倒的一杯茶向孙可姿面前放了放。
孙可姿说了声谢谢，端起茶轻轻地呷了一口，然后说，由于，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冷静，我也想通了。
苏由于笑着说，是的，你很会折磨人的。
孙可姿却一脸严肃地说，离婚后的这些折磨都是我强加给你的，心里很内疚……
苏由于觉得孙可姿似乎有哭的意思，他身子动了一下，想握住孙可姿的手，但是这种冲动像只该死的陀螺，刚转开就被一鞭子抽飞了。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不怪你。
孙可姿沉默了一下说，今天，我想和你冷静地谈谈。那时我脑子昏乱，意志也不清醒，整个人像是在梦游，许多事情都没有办法决定……
苏由于觉得孙可姿根本就不需要加这么多的开场白，就说，可可，我们都回头吧。
孙可姿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哦……
孙可姿这个“哦”字让苏由于浑身冰凉，心里立刻茫然和空洞起来，刚才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突然感到胃子里空空的。
孙可姿把两手轻轻地击打在一起，看着苏由于的眼睛，笑了笑说，我打算放手了，你解放了。从今天起，你可以带着离婚证从这个家搬出去了，想到这些日子来……我觉得有点残酷，这可能是我难过的一个方面。
苏由于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低下头，在身上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出一支烟来。孙可姿见状，伸手拿过茶几上的打火机为苏由于点上了火。不一会，有一些烟雾就在两个人中间缭绕起来，苏由于的表情也越来越模糊了。
还有。这时，孙可姿说，离婚前你答应过我，要把四处房产和婚后的积蓄都给我的，我想签个协议。
苏由于把没有吸两口的烟慢慢地狠狠地用力地挤断在两个手指间，也不扔，就握在手里，脸上的表情僵死，最后他看着孙可姿，惨笑了一下说，当初，你可是一口回绝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