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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日一早,她就被十四的那侍卫拎到绿营点了卯,成了京师巡捕五营一万守兵中的一员。

领了衣衫甲胄,她便往营里去。

“小弟颜萝,往后还请各位大哥多多照拂。”营房里,她心里有些忐忑,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对着诸位同袍拱手为礼。真名自然是不能说的,于是便去了第一个字,改叫颜萝。

“颜萝?”一个绿豆眼的瘦子打量了几下,笑道,“你小子是阎罗,那我就是玉皇大帝了,哈……”

他话音未落,屋里另外几个男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名还叫完颜萝呢——阎罗王,更强悍!

她心里哼了声,瞧着他们虽面有不屑,却甚是和善,便又好声好气的问道,“不知各位大哥如何称呼?”

“小子还挺知礼的……嗯哼。”绿豆眼假咳了一声,“你听好了,哥哥我叫谢庭风。”

“刘得花。”另一个嘴角一颗媒婆痣的胖子说道。

“钟立提。”这是个看上去挺结实的矮个子。

“唐森。”

“张满玉。”

“周大树。”

“林志影。”

几个人依次报了自己名字,然后一溜儿上前,侧着身子一字排开,昂起头,一本正经道:“我们就是传说中的巡捕营内九门之崇文门的七剑客——‘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哦、哦。”阿萝额上滴下几滴冷汗,“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还有……这是我们老大。”几个人分开两列,手一摊,指着后头压低帽子、靠在墙边假寐的男人,“他姓帅,你可以叫他帅哥!”

“帅、帅……哥?”她啼笑皆非的点头,对他也抱了抱拳。

他身形高大,一张脸大部分被帽子遮住,只瞧见他紧抿的薄唇和胡子拉碴的下巴。……这又是哪路神仙?

“……”那人抬了抬帽檐,瞥了她一眼。那清冷幽寒的眸子对上她,竟让她激灵灵的颤了颤身子。

他没有说话,站起身,大步的越过他们出门去了。

怎么了?阿萝疑惑的望着另外七人。

“没事儿,他就是这样的,哈哈……”谢庭风笑着摆摆手,“帅哥嘛,总是有些脾气的。”

“哦……”她又瞟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能看到……他真的好俊。

“小颜啊,你新来的,睡最边上。”谢庭风指了指大通铺上靠门边的位置。

“哦,好啊。”她满不在乎的将刚领到的衣衫抛在铺上,感觉到干了的鸡蛋弄得头上痒痒的,便解了头巾挠了挠头。

“你……!”众人瞧见她头上一块绿一块黄的结痂了,还隐隐有些臭味,赶紧像避麻风似的退开几尺后,几人对视了一眼,将谢庭风推上前去。

“那个……”谢庭风讪讪笑道,“话又说回来,小颜新来的,岁数又小,我们做哥哥的应该疼他的,对不对?”

“对、对……”众人连忙堆起笑容。

“那靠里头最大的位置让给他,大家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

“颜老弟你怎么睡都成,我们都让着你!”

“没错儿……你好好歇息,我们绝不会碰到你!”

众人七嘴八舌的点头称是。

“那就谢谢诸位大哥啦。”她心里暗自偷笑,又假装感动的样子,上前去要与他们一一握手。

“不必了、不必了!”众人连忙又退后几步,一个个拿起墙边的哨棒,“我们要去巡逻了,少陪!”

说完便一溜烟的都跑个精光。

这群人真是好打发。

阿萝轻笑了几声,见人都走光了,便出去打了水进来,然后闩上门,洗了头、擦了脸,然后换上胸口写着一个大“卒”字的兵丁服色。

拭干了头发,她又小心的拾掇了一下衣裳,整了整帽子,觉得没什么破绽了,便也提起哨棒出门去。

途经康王府,她瞧着那金字匾额,有些触景伤情。这儿一点都没有变,可她已经是再世为人了。

对于这奢华的府第,她并没有太多的眷恋。

生于王侯家,自小锦衣玉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可她却不觉得有多好。因为,宗室女子的命运,几乎是注定的,那就是成为父兄青云直上的垫脚石。当年阿玛费尽心思让她在皇上、太后面前露了脸,得了旨意让她嫁与皇子为妻,与天家攀上亲戚,不过也是为了光耀康王府的门楣而已,又何曾考虑过她的想法?就连一向疼爱她的额娘,也觉得赐婚给皇子,是她莫大的恩宠、天大的喜事。没有人关心,她喜不喜欢那个男人,嫁给他会不会幸福……

若是她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从小念着三从四德、女则女诫长大,或许也就从了,可是她偏偏生来就是个野丫头的性子,对骑马射箭的兴趣比对女红针黹大多了。年岁渐长,更是一日几回的往外跑,不是外出射猎,便是摸到阿玛军营里偷瞧他们练兵习武。

但她虽然看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也始终还是个女子啊。情窦初开的她,偷偷的描画着心中的如意郎君:他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武艺高强、正直侠义、英俊威武;有一天,他会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锃亮的铠甲,上门来迎娶她……

而阿玛军中的将官阿克敦,便是走进她心里的那个人。他热情爽朗、武艺高强,而且待她千依百顺,总是变着法儿哄她开心……若是他们那日私奔成功,如今或许已经一块儿浪迹江湖,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惬意日子了吧。

可是造化弄人,她居然就这么死掉了,再转世,已为他人妇。

该死的阎王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她咬牙切齿的将这些“死鬼”诅咒了一通,又无奈的长叹一声。

阿玛、额娘,你们真正的女儿已经回来,顺着你们的意思嫁人生子了吧,希望你们过得都好,我这个不孝又淘气的女儿,就不扰你们了。她心里酸酸的,眨眨眼,差点流下泪来。

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她又往阿玛的骁骑营里走去,想探探阿克敦的消息。

旁敲侧击的打听了半晌,竟换来的是他几年前便已殉职的消息。

亡夫阿克敦之墓。

京城近郊的一处坟头前,她呆呆的望着那斑驳墓碑上的大字,好久都忘了挪开脚步。

“这位军爷……”后边忽然传来女子迟疑的轻声呼唤。

她扭头,见是一个身着素净衣裳的秀丽女子站在不远处。她一手挎着竹篮,一手牵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

“您……是?”女子对她福了福身。

“在下是阿克敦大哥……昔日同袍。”阿萝见她寻常民妇装扮,便也客气的拱了拱手。

“哦,原来是这样。”女子微笑颔首,“亡夫去了这些年了,难为您还记得。”

说着又将孩子拉上前,“大毛,快给叔叔请安。”

亡夫?

她是阿克敦的寡妻?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

阿萝愣了愣,试探的问道,“这位……想必是阿大哥的公子?”

“是啊。大毛立秋之后就满四岁了。”女子有些酸楚的笑了笑,怜爱的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四岁?!她一惊,喃喃说道,“可是……我听说阿大哥当年还未曾婚配……”

“妾身曾是亡夫外室,并非明媒正娶的妻妾,也难怪您不知道。”女子叹了一声,“不怕您见笑,我是汉人农户之女,几年前,与亡夫一见钟情……可家中公婆嫌弃我出身卑贱,不许他将我纳进门。直到四年前,亡夫故去,我却已有了他的骨肉,公婆看在他这唯一一点骨血的份上,才许我入了门,为亡夫守节。”

“原来是大嫂。”阿萝的声音干涩嘶哑,垂下头又作了一揖。

“大兄弟客气了。”女子福身回礼,走上前来,将篮子里的香烛纸钱一一取出来,慢慢的燃了,又拉过孩子上前磕头。

阿萝怔怔的望着她,只见她低眉顺眼的,一派温婉的模样。

原来阿克敦真正喜欢的是她……也许男人们都喜欢这样温柔顺从的女人吧。而对她百般宠溺,难道只是看上她的家世和地位么?

那时候他说,只爱她一个,可以为她放弃一切,可他却从未对她有什么亲热举动,连她的手都不曾碰一下,那时她以为他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对他愈加的钦慕。可谁知他一转身,却背着她和小村姑调情,还珠胎暗结。

现在想来,他根本不是真心喜欢她吧……

她心里阵阵的酸涩和凄楚,不忍多待,转身欲走。

可见他们孤儿寡母一身粗布衣裳,甚是拮据的模样,又心有不忍。她便取出今日方预支的几两银子,塞到那寡妇手上。

“大兄弟,这……”妇人连忙推辞。

“收了吧!”她扔下银子,头也不回的往回跑了。

一口气跑到城门外,她才停下脚步,瞧见路边的包子摊,她走过去,要了几个大肉包子,坐下呼哧呼哧的大口啃了起来。

一连吃了五六个,觉得有些口渴,便又要了一碗面汤,瞧见桌上有一瓶子的辣椒面,倒了半瓶子到面汤了里,然后猛往嘴里灌汤。

“好辣!呜呜……”她一边喝,一边眼泪鼻涕齐流,“老板,你这辣椒面、辣死人了,呜呜呜呜……”

她将小脸蛋埋在大海碗下边,嚎啕大哭。

“下这么多辣椒面,我真是个笨蛋,呜呜……”

是她蠢笨,才会相信他说爱她、只爱她一个人……从她前世的阿玛,到今生的丈夫,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不吃了、呜呜呜呜……!”

前世没男人爱她、今生还是没男人爱……呿,男人算什么,老娘不稀罕!

“老板,再给我来五个肉包带走!”

男人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肉包子才是永恒的!

如果要爱,她情愿深爱好吃的肉包!

她哭够了,从大海碗里抬起头来,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却发现人人都盯着她瞧。

“看着我干嘛?”她怒瞪了他们一眼,“不就是吃不得辣吗,有什么好看的!”

“肉包来叻……”胖墩墩的包子摊老板,肥厚的手在在围裙上抹了抹,麻利的给她包了五只包子,“连方才的包子钱和汤钱,盛惠八文。”

“哦。”她伸手往钱袋里摸了摸,脸色一白。

她的钱,方才都给了阿克敦他妻儿了……

“这位军爷……”老板见她局促的模样,打量了一阵她低等守兵的服色,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您该不是想吃霸王包子吧?我女婿可是巡防衙门的守备……”

“我才不会!”她气得涨红了脸,“不就是几文钱么!我这去拿钱给你!”

“哎哎……”老板肥厚的手揪住他,“不给钱,就想走?”

“我、我不是说去拿钱给你吗?”见身旁有些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她更觉难为情,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道你去了还回不回来?”老板冷笑。

“那你说咋办?”

“留下来,给我把这些碗都洗了!”老板笑得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你……!”分明是借机让她做苦工嘛!她瞧了一眼摊后那一大桶脏碗,气得握紧了手里的哨棒,竖在地上顿了顿。

“哎哟,想打人呀。”老板腆着脸,凑到她面前说道,“大家来看哟,有人吃了不给钱还打人哟……”

“你、你……”她恨恨的咬牙。

叮叮。

正当她对这等无赖无计可施时,几枚铜钱从她身后飞到桌上,齐刷刷的排成了一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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