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和陆家同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两家实力相当,又各有后台,虽然明争暗斗不断,表面上却还维持着一团和气。白家人丁不旺,白老爷只有一个女儿——白如心,就是眼前的白小姐。
这位白小姐也算得上是个奇女子。因为没有兄弟姐妹,白老爷就将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她的身上。自幼将她像男儿一样抚养,十五六岁就开始教她管理家业。到了适婚之龄,就开始张罗着为她招赘一个上门女婿,好承继偌大家业。只是白小姐虽然美貌出众,家中又是家财万贯,但男子入赘终是难为人接受之事。真正出色的男子大多不肯。而那些为财为色而来的男子,白小姐又看不上,因此二十二岁了,还蹉跎在闺中。
因此今日白夫人带了女儿来观音庙求个姻缘签,没想到就遇到了这事。
白如心正色道:“陆管家,无论这奴隶身犯何罪,我想求个情,不知陆管家能不能给白家这个面子?”
陆管家笑道:“若是别人求情自然没有商量。但白小姐自然不同。刚才我已经转下家主的话,只要白小姐能够达到这个价码,我自然会放过这贱奴。”
白如心也是掌握若大家业之人,自然知道陆家的目的绝不简单,道:“总要有个具体的数字吧?”
老狐狸笑得恶毒:“其实也不多,小姐只要把白家在西城的几家铺子兑给陆家既可。”
白如心只觉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白家的产业大多在西城。西城的铺子大概是白家七成的家当。看热闹的众人也是一片哗然,没有想到陆家竟然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众人都确定白小姐绝对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同时心也都往下一沉,看来这个可怜的奴隶在劫难逃。陆家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老头,让你家主子别做这样的美梦。”翠桔忍不住叫了起来。
陆管家笑嘻嘻的看着白如心:“白小姐,如何?”
“痴人说梦。”清清亮亮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从白如心的红唇中迸出。说完这句话,白如心扶住母亲,对家人道:“陆家要处置自己的奴才,与我们白家何干,我们走!”匆匆转身,白如心目光有意避开台上奄奄一息的妄。
“白小姐留步!”陆管家忽然叫住了白如心:“若小姐真的可怜这个小子,还有另一个价码,这价码却是只对白小姐一人。”
这时有些聪明人已经看出陆府的这些举动都是针对白小姐。所谓处置家奴,其实只是一个借口。白如心也不傻,到了此时心中已如明镜,但是——双脚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白如心问道:“什么价码?”
“三日后白小姐绣楼选夫,我家公子也想恭逢盛会,参加比试。若是侥幸得胜,陆白两家永结百年之好。”陆管家抛出了真正的目的。娶了白如心,白家产业就尽在掌握之中。量她一个小小女子,再聪明能干又怎能翻出天去。两家结秦晋之好,就算是白家的后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白如心身体晃了一下,思虑再三,余光扫过门板上的妄,拒绝这个无理要求的话却吐不出口。陆管家看出她的犹豫,手放下一按,那无情铁签就刺入了妄的左腿,妄已没有力气再发出凄厉的惨叫,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茫然的双眼中却有一道火苗划过,给他的脸上添上了一丝生机。
“把这奴隶送给我。我就答应。”这句话冲口而出,快得让白小姐来不及后悔。
“没想到白小姐竟然对这么个贱奴如此上心。不会是看这小子长得还行吧?”陆管家其实别有用心,要借这机会坏坏白小姐的名声,为自家公子多一份胜算。
“老狗,闭上你的臭嘴。”白家的仆人都怒了起来,几乎要冲上去教训那只恶狗。
将心中的懊悔压下,话已出口,覆水难收。白如心摆手拦住众人,略略上前一步道:“陆管家,既然你家公子要来参加绣楼选夫,就有可能成为我白家的女婿。你就不怕到时候,我会像你今天这样对付这青年一样对付你们吗?”
只一句话,一群欺善怕恶的陆家家丁都变了脸色。白如心笑得如白莲盛放,从容一拍手,对白家仆人道:“还不快去把人解下来。”
得了小姐的命令,白家家丁冲上台去。铁签从妄的血肉中拨出来的一瞬间,血箭立即喷了众人一身。妄一声不出的软倒在地,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白如心要冲上去看看。可是刚一动步,袖子却被身旁的母亲拉住。白夫人冲女儿轻轻摇了摇头,白如心立即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刚才陆家那只老狗说的话虽然是恶意中伤,万不可在此时授人以柄,坏了自己的名声之外,也堕了白府的清誉。
翠桔性急,挤进去一看,匆匆喊道:“小姐,他还活着。可是身上的伤口全爬着蚂蚁,赶都赶不走。可怎么办好啊?”
听说妄还活着,白如心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想了一想道:“去弄些盐水把蚂蚁冲走。”
“是。”白府家人也的确精干,很快找来了盐水。盐水泼上伤口,无法动弹的妄猛地抖了起来,深入骨髓的麻痒被针刺刀划,火烧斧凿般的剧痛代替,盐水混着血水,让他所卧之地淹成一片血池。虫蚁慢慢离开了他的身体,奇痒消失,他终于可以如愿晕过去。
妄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一张舒适温暖的大床上,身上的伤处早已包扎妥当,换了一身干净的棉布衣裳。
丫环雁声端来米粥喂给他吃,妄安静的吃粥,他看起来依然虚弱,但和刚来的时候比已经好了很多。
雁声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妄,奇怪他淡泊的表情。死里逃生,他脸上并不见一点喜色,也不没对刚才的险境表露半分后怕。他只是静静地卧着,像一只温顺的猛虎,懒懒的神态,美丽的毛皮,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上一把,却又在最后一刻停手,只觉得那无害的外表随时都会褪去,显露它百兽之王的威风血性。
喂完粥,雁声给妄擦了把脸,出门去倒水时,却见小姐带着翠桔娉娉婷婷的经过。雁声连忙蹲身道:“小姐。”
白如心微微颌首,问道:“他怎样了?”
“早就醒了。已经吃过药。刚才还吃了一大碗粥。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白如心有些意外:“醒了?”大夫来看过,说他伤得不轻,至少要昏迷上两天两夜,可才过了一晚,他竟然就醒了过来,还有这么好的胃口,这小子的身子真的体壮如牛。
她也没有多想,只是吩咐雁声:“好好照顾他。”带着翠桔向父亲的住处走去。
“父亲安好。”娇娇柔柔的女儿音,明明是问安,却像是在撒娇。
若是平日,白老爷听到女儿的声音,无论心情多么烦躁,都会露出开心的微笑。今日却大异往时,莺声如歌,却让老人眉间的“川”纹又深了几分,开口未语却发出深深一叹:“心儿——”
发觉父亲神态有异,白如心不觉收了唇边笑意,问道:“父亲,可是为三日后的事烦心?”天下渐渐太平,合家身体康健,各处产业都蒸蒸日上,若说还有什么事能让父亲烦心,就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三日之后,就是绣楼选夫的日子,参加选夫的人选都是从求亲的众人中选出来的,在城中也算是出色的人物。但白如心总觉得不够满意。这也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三年一次的选秀就要开始,若是她再不把自己嫁出去,就有可能被选入宫。
果然,白老爷点点头,对女儿道:“听说你答应让陆家公子参加遴选?”
听得父亲担心的是这事,白如心松了口气,微笑道:“父亲不用担心。那陆家公子是个草包,来了也是白来。女儿只是想让他死心而已。”
“女儿,你错了!大错特错!”白老爷摇头,这个女儿虽然聪明,到底还是少不更事:“你当陆家只有一位公子么?陆家二公子出外求学多年,前几日刚回陆家。我派人去打探了一下。这位二公子文武全才,只怕那些人无一人是他的对手。若他真的胜了。难道你真要招陆家人进我白家吗?”
白如心一怔:“父亲从哪来的消息?”
白老爷道:“陆家居心叵测已非一日,我虽然不屑为卑鄙之事,为了自保,也要有所防备。这事决无可疑。”
白如心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一时说不出话。白老爷接着道:“我听说你答应陆家公子参选,是为了救一个陆家的奴才。心儿,你可是大家小姐,身份高贵,那奴才再俊美,也是个奴才,猪狗牛马一样的东西。你怎能自己坏了名头?”
见父亲急火攻心,白如心又急又愧,红着脸道:“父亲,是女儿错了。当时只是一时年轻气盛,看不惯陆家那样折磨人。没有想到其它。其实我并不是看上那个奴才,只是看他可怜,救回来之后我就把他交给了管家。等他治好伤就让他去农庄干活,绝不会坏了白家的声誉。”
见女儿再三保证,白老爷这才放下些心来,但一想起三日后的事仍是心烦不已。父女俩商量了半天,总是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过了半日,白如心才从父亲书房中出来。
莲步迟迟,芳心殷殷,踏出的每一步都心事重重。活泼爱闹的翠桔也不敢出声,只是小心跟在白如心后面。
白如心只顾一声不出的低头走路,直到一阵丝竹之声,渺渺袅袅随风而至,飘进她的耳中,白如心猛地停下脚步:“是谁在弄琴?”
“还能有谁?当然是夫人了。”见小姐好不容易说话,翠桔连忙接声。
白如心轻轻叹了一声:“我也想抚琴。翠桔,给我拿琴来。”
“姑娘,我们回房去抚吧?”翠桔四下看看,假山翠石,到哪去找琴,就算拿来也没地方放。
白如心道:“我不想回去。天天关在那个房里,闷死人了。更何况,三日之后,也许除了自己的房间,我在白家也做不得半点主了。”
翠桔想了一想,道:“书房有一架琴,我去给您拿来好了。再叫小子将琴台琴凳也搬到这里来。”
听翠桔说起书房,白如心心中动了一下,连忙定定神,点头道:“你去安排吧。我就坐在这里等。”
翠桔领命而去,白如心看着她的背影又有一瞬失神,待回过神来不由惭笑一声,这几日怎么总是心神不定?也许是真的有些累了,白家的产业的确够大,她虽然尽心竭力,也总有无法周全之处。再加上身为女子,周围人有意无意的为难,更加难耐。本来希望招位夫郎进门帮自己一把,却不慎落入了陆家的圈套。
正在自怨自艾之时,翠桔已经捧着琴回来了。这丫头什么时候办起事来也如此俐落了?白如心绽出一个清如晨露的微笑,目光无意中落在翠桔身后那个高大的人影上,那笑容就定在了脸上。
那个刚救回来的家奴就跟在翠桔身后,手里拿着琴台琴凳,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一身朴素布衣,却被他穿出了卓而不群的味道。明明脚步蹒跚,却似御风而至的仙人。
翠桔看见小姐,快跑了两步:“小姐,我把琴给您拿来了。”
妄赶紧两步,他手长脚长,已经跟了上来,将手中琴台琴凳放下。白如心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细眉微拢,薄责道:“翠桔,你要找小子搬东西,也不能让他来。他身上伤还没好呢。”
翠桔忙道:“小姐,不是我让他来的。我去书房,正好看见他在弹琴。我就说小姐要弹,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抱着东西跟我来了。我叫都叫不住。”
“他在弹琴?”白如心一阵心动,用眼瞄了一眼翠桔手中的瑶琴。翠桔误会了她的意思,急急分说:“他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勾动了一下琴弦,并没有碰其它的地方。我刚才仔细看过,雁声给他洗得很干净,半点也没弄脏琴。”话虽如此,毕竟奴隶的地位太低,他们碰过的东西,身份高贵的主子是绝不会碰的,何况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翠桔心中埋怨自己不该多嘴,只怕这奴隶又要受苦了。虽然小姐仁慈,但这尊卑之别是半点错不得的。
白如心听了翠桔的话,却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看看立于一旁的妄,忍不住问道:“你会弹琴?”
妄答道:“忘了。”
“你是哪人?”
“忘了。”
“几岁了?”
“忘了。”
“你叫什么名字?”
“妄。”妄惜字如金。
“忘?妄?”白如心轻轻嚼着这两个字,心中已经有些明白这个名字的来历。看着妄淡漠的神色,她心里替他感到一份酸楚,柔声道:“你想弹琴吗?”
妄点点头又摇摇头,让人看不懂他的想法。
翠桔见他表情奇怪,低声道:“小姐,他是不是真的有点傻?”
白如心轻斥一声:“多嘴。”心中却也有所感,想起刚才父亲所说,好像这个奴隶的确有些疯傻。只是疯傻之人怎能有这般动人的眼眸?半信半疑中,白如心放低语气,道:“你要是喜欢的话,我教你弹一个简单的曲子吧。”
妄笑,依然态度不明。白如心只当他的愿意,就坐到琴旁,真的弹了一曲最简单的曲子。为了让妄看清楚,她有意放慢了速度,这一曲只有十几个音符,是初学蒙童所弹的曲子。弹完之后,白如心对妄道:“你来试试吧。”
妄却似听懂了这话,走过来在琴台边坐下。他双手掌心都被包了起来,拇指小指都包在了里面,仅有食,中,无指三指露出指尖。尽管如此,他依然将白如心所弹之曲照样弹了一遍,指法流畅,琴韵悠扬,竟分毫不差。
白如心惊讶他的聪明,又有些半信半疑,又弹了一曲略难些的曲子让妄来学。本以为这回他定不能一次弹下来。谁知妄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弹得不比她差。白如心意外之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弹了几曲,一曲比一曲难。妄竟也一曲一曲的重弹了下来。
到了最后,白如心弹了一曲自己都一直弹不好的曲子。这曲子中有几处极为难学,白如心一直都无法领悟。弹完这曲,白如心抬起头来,终于看到妄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她微微一笑:“不妨,你可随便弹弹,弹成什么样子都成。”
妄仔细想了想,重新坐到了琴边,冥想片刻,这才将手放在琴上。
一曲初歇,白如心已经呆得说不出话来。他竟然流畅地将这么难的曲子一气弹了下来,而且比她弹得还好。虽然有几处有些破绽,却是因为他双手现在仅剩六指可以抚琴。这般琴艺,称得上神妙。那些琴谱指法,好像深藏在他的手指里,只要他双手一触到琴弦,琴弦就会自己跳起舞来。
呆了半晌,白如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妄,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吗?”
妄睁开眼睛垂下手,沉呤了一会,终于说出了进白府后第一句成句的话:“本来什么都忘了。可是看到这些东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可是又像什么也没想起。”
“你看到什么了?”白如心好奇地问。
“一屋子的书,古琴,佩剑。”妄的目光依然茫然,瞪着远处一棵树回答着白如心的问话。
白如心看着他这般神色,总觉得他更似自言自语。这是一个迷一样的男子!父亲的嘱咐在她脑里淡去,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