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美岑陪真凌去买运动鞋。
落日西沉,市中心被染成昏黄的颜色,人群被晕上几分淡黄。
美岑依旧走在真装作稍前一点的位置,双方保持一小步的距离。她长长的影子被拥挤的人流所覆盖,成为混乱的一团,时而残缺出现时而覆没。
街边音响店传出激烈的摇滚乐。
这让美岑想起一支MV,具体是哪个乐队的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个鼓手疯狂摇头,鼓手每重击乐器,城市的一角就会爆破;贝司手狂乱摇摆,地面龟裂;主唱野兽般嘶吼,一股强大的爆发力,顷刻之间,高楼大厦倒塌,城市化为落日里的尘埃。
真像一首落日的牧歌。
美岑回过头,对真凌说:“杰克·凯鲁亚克曾对繁华都市做过一段激烈的评语,他说繁华都市是绝顶的疯狂和荒诞的浮躁,那里有数百万居民尔虞我诈,疯狂的梦——掠夺、攫取、给予、叹息、死亡,只是为了日后葬身的可怕墓地。”
美岑突兀地说出这样一段名人名言,真凌的确有些不惊讶,不知如何回应。
美岑停下脚步,侧头问真凌:“你认为呢?城市是什么样的?”
真凌顿了一下,说:“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美岑转过头,长长的睫毛压得很低,平静的目光,看不出神采,继续向前走。
又是那样的表情,真凌想。那是他读不懂的表情。她看起来总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真凌查过一些早年的报道,得知她的母亲是跨国公司的董事长千金,父亲是政界精英。
当年,美岑的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被媒体报道为“金钱和权力的强强联合”,她自己则被誉为最完美婚姻的结晶。
然后,在美岑十一岁那年,她父亲在一次恐怖袭击中死了。
真凌看着她缓缓前行,那是单薄的身影。她在他眼中像孤独的雨人,在人群里会瞬间消失。
真凌突然跨过那一步的距离,和美岑并排行走。
一丝感动的笑意,飞过美岑的脸颊。
来到新都百货。
美岑陪真凌逛完两个牌子的专柜,就立刻找了个椅子坐下来。
“可恶,这鞋子和我作对!”美岑脱下银色的高跟鞋,脚趾磨出了好几个泡。
美岑赤脚走到垃圾桶旁,把鞋子扔进去,对真凌笑笑:“我们继续吧。”
真凌再次目瞪口呆。
周围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赤脚的美岑。
美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照样我行我素。
真凌看见一双红色的高跟鞋,他突然拉住美岑的手臂,拉到那个柜台。
真凌拿起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对美岑说:“试一试。”
美岑穿起红色的高跟鞋,在镜子面前照照,又在真凌面前走走。
真凌突然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这双红色的高跟鞋,和你以前穿的一双鞋子很像,我很喜欢你穿红色高跟鞋的样子。”
美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笑笑说:“好神奇,你也说这种讨女人喜欢的话。”
美岑环顾四周,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奇洛时冷饮店,说:“我要奇洛时的草莓冰淇淋!”
冷饮店前排着长长的队。
真凌感到绝望,买到一块奇洛时草莓冰淇淋,至少也得花半个小时吧。
真凌去买冰淇淋的时候,美岑买了一份报纸,坐在椅子上看起来。
报纸头版报道的是一篇领导刘信作重要讲话的新闻,还配了一辐刘信照片。
美岑真是有种发自内心的呕吐。
她想起了父亲之死。美岑的眼前闪过悲痛的一幕。
黑色的天,灰色的雨。
阴郁和压抑窒息着墓地上的人。
人群身穿黑色的衣服站在混浊的草地上。
只有十一岁的美岑坚强地站在雨中,没有流泪。雨水顺着她头顶一直往下流,把她的脸割裂。她长长的睫毛压得很低,淡漠地看着黑色的棺材被埋葬。
“你是美岑吧?”一个男子用方形白色手帕擦着脸上的雨水,边走过来,“我是你父亲的好友刘信 ,你父亲……”
美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手帕一角上绣了一个“R”。男子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想起,生日那天,父亲开着车,拿出一个小盒子,说:“这张手帕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商店是买不到的,现在我觉得应该交给你了。”
美岑拆开包装,发现是一张方巾手帕,左下角绣着一个“R”。
美岑撅起嘴,她不喜欢这个生日礼物。
“这不是礼物,是我的重托。你长大了就知道,我的孩子!”父亲神色凝重地说。
人群突然慌乱起来,尖叫起骤起。
美岑回头,看到一辆燃着熊熊烈火的汽车正迎面冲来。
美岑恍恍惚惚中,听到尖叫声、救护车的警报声、人群的嘈杂声,最后终于安静了,她感到自己似乎在一个安静的房里。
“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一个女人哀求着,声音带着颤抖。
是母亲的声音,美岑想。
“云寒先生扑在美岑身上,一直保护着她,所以美岑是不会有事的,只是……云寒先生因为遭受重击……已经……”
然后是死一样的沉默。
那次事件,被定性为“恐怖袭击”——恐怖组织对政府不满,而云寒成为攻击的目标。
泪水涌出眼眶,打在报纸上。
当美岑看到那块绣着“R”的方巾手帕时,她开始明白了父亲在车上含义不明的话语。或许,父亲在很早以前就预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随着美岑年龄的增长,对于父亲的死亡她越感到怀疑。
事情发生的前些天,父亲老是把拿破仑挂在嘴边。
拿破仑是父亲最崇拜的政治家。
父亲反复念叨拿破仑晚年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的一段话:
“要是我死在博罗迪诺,我的死就会像亚历山大大帝的去世那样令人惋惜。在滑铁卢捐躯也不错。不过,在德累斯顿战死可能更好。不,不,死于滑铁还是最好。人民爱戴,他们的悼念!”
如果猜测没错,父亲就是政敌击败。父亲留下的那张手帕就是暗示,那个叫刘信的男人,就是将父亲逼到绝境的政敌。
而父亲什么也没给家人说,是害怕连累到家人吗?
美岑动手撕毁报纸。
“想什么呢?”买到冰淇淋的真凌,好奇地问沉思中的美岑。
话音刚落,一辆虎头虎脑的汽车冲出来,卷起马路上的污水,溅了真凌一身。
这个情景,让美岑瞬间想起父亲遇害那一幕。
她冲过去,一把将真凌的头抱在怀里,紧紧的,好久都不松手。
真凌露出读不懂的表情。
美岑抬起头,幽幽地说:“我怕像失去父亲一样失去你!”
真凌感到极大震动。
“我想……我也是杀死父亲的凶手。”美岑说,“我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天,向天上的流星许了一个愿:要是父亲死了就好了。”
一阵安静,真凌和美岑在原地没说一句话。只有两人之外的世界,车水马龙,喧闹依旧。
真凌说:“但是,父亲死的时候,你还是很伤心啊?”
美岑默默地继续前行,好似在对真凌说话,但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时候我躺在病床上,听到父亲的死亡……第一个反应是错愕……那么强大的父亲怎么会死呢?”
“我以为,我一直是讨厌父亲的。”美岑继续说,“他夺走了我太多的东西。他把我纳入他的拿破仑式幻想中。或许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构建好了我的人生路,这可能是他辉煌的理想蓝图的一部分。”
美岑说,父亲一直在她身上培植的思想是:一旦决定做某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思想在她脑里是根深蒂固的。本着这个原动力和父亲的高标准,使她一切才能远远超出同龄人。
父亲有些高标准、高要求,却是她完全没有兴趣去达到的。所以,每次几乎是以“谈判破裂”告终。最终,父亲拿出权威,用一句经典的口头禅“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强迫她妥协。
她必须沿着他设想好的宏伟蓝图去前进每一步。只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父亲的算计出错,他惨败,最后死于“恐怖袭击”。他的蓝图顷刻覆灭,梦想成为泡影。
父亲在车祸中压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她读懂了父爱;父亲留下的重托,让她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这或许是所有孩子和家庭的现状吧——父母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爱孩子的,孩子未必能够理解和接受;所有的父母,都把自己的愿望,变成对孩子的一种殷切期望,孩子未必能够理解和接受——孩子的一生——未必是自己选择的道路。
美岑无奈地笑了笑,父亲你到最后,都还不服输呢。把任务交给我吗?让我来打败你未能打败的人?
美岑通过一家商店的橱窗,看到电视上的刘信在发表讲话。
美岑指着那个橱窗说:“看那儿,真凌。”
真凌沿着美岑指的方向看过去。
“你要好好记住那个男人的脸!因为有一天你将看到我把他踩在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