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走在最后,感觉空气温湿无比,身上如蒸桑拿般憋出许多汗来。一行人的移动之声在洞里回荡,一时觉得身后有物如影追随,后颈窝里仿似倾入了一股凉气。忽然间视野宽广,脚下平整而松软起来。勇利觉得奇怪,叫二贵移过灯柱观察地面。此时视野已然适应,那灯光也分外明亮起来,看见地上果然碎碎的一层细土,令人惊讶的是那土里竟然长着几株植物露出地面,纯金黄的颜色,又没有茎叶,像倒置的植株一样露出根系,中端几个分枝,分别长着如胡须一样的嫩丝儿。
三人大加惊叹,说:“这里不见一丝光亮,却能长出这般精致的生命!”德凯道:“莫不是人参罢?”就伸出手要去拨动,二贵连忙制止住说:“千万不要冲撞了这些灵性的东西,董道人在照管着他们呢!”说完抬头向四周观望,似乎那董道人果真就在暗处注视一切。德凯呵呵一笑说:“好嘛,真个出色的管家!”
自清兴起,问二贵:“那董道人是怎地个讲究?”二贵回答说:“董道人是凤凰山的高人,斗争时候被戴着高帽子游行,后来到这里避乱,一住就没有离开,斗争完成后也不愿意回去。他认识很多灵草妙药,精通各种疑难杂症,很多人翻山越岭求他看病。一次他在悬崖上发现了一棵奇怪的花草,翻了许多书本查找,没有得到结果。他也不采摘,三天两头前去观察。有一次出事了,为研究那棵花草摔下山崖,折断了腿。回来后自己治疗了一段时间,虽然能行走,但是失去了以往的灵活。最后老死在洞里,很多天脸面上的血气不褪,前来求医的人都以为他在打坐呢!”
自清听了叹口气说:“自古中华多奇才啊,埋没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勇利也说道:“这董道人是沾了这里的灵气羽化成仙去了罢。”自清点头肯定道:“是灵气!世间原本处处充满灵气,人出现了后挥钢铁讨伐,人气就逼走了灵气。越是没有开化的地方,那灵气也越是原始苍盛。”
说着话又走了一程,道路曲折处再次出现岔洞,二贵说:“再往前面没有去过,我不敢带头鲁莽前进。最左边的口子是折回外面的,就回了吧?”三人都说:“回了吧,观一叶而知秋也。”穿过一段羊肠小洞,迎面渐渐宽松起来。终于走到洞口,自清道:“且慢,我提议咱兄弟向董道人行一番礼怎么样?”勇利德凯莫不赞成,并排鞠了三个大躬,才慢慢地退出洞外。
自清的内衣早汗湿了,山风一吹凉飕飕的,忙抹了几把脸防止感冒。二贵指着面前一道绵延两极的山峰说:“这就是孔雀山屏,翻过去后,就到了大别山主群,也是我们猎取野猪的地方。”
德凯戏问二贵道:“这孔雀山屏又有什么典故?”二贵嘿嘿一笑说:“听我爷爷说这山本来没有名字,后来看着像孔雀展开的尾巴,一叫就叫开了。”德凯笑道:“我以为是仙女下凡遇到了情郎,而后又遭到天神惩罚变化出来的结果呢!如今所谓的典故传说千篇一律,特别是旅游景点,东挪西措,像搞拼盘游戏一样增加亮点。结果相互交叉,甚至争夺古人生籍权而付诸法庭,也不害怕被贻笑大方!”
自清、勇利一想都笑了起来说:“有理有理!老三不愧是搞记者的,这话说中了要害,国人古来就有东施效颦嘛!”自清又问二贵:“那一两座山峰怎地黄秃秃的几块不长树木?”二贵回答说:“听说原来这里都是原始树木,大公社时期大办钢铁给砍伐光了。我做小娃时看见过飞机播撒树种,那些地方估计是没有播撒到的。”三人都说:“这就对了,应该是彩色的飞机,飞得很低。”
说话间山路坡度陡变,抬头看过去那攀援之路却似楼梯般一直悬到半空,沿途一道小溪潺潺而下,声音悦耳,溪边草藓之类的青翠溢动。三人只看着那前面二贵的背影面面相嘘,不约而同笑了起来。自清说:“如今人们长年累月缺乏运动,早就蓄住了身子。说什么旅游锻炼身体,其实不然,现代旅游锻炼的是人的意志。我们多休息几次,但不可让二贵看笑话的!”三人勾着背儿,苦行僧般埋头攀登。自清又品那山泉,说:“青山得了冽泉,就如龙点睛,越发地活灵活现起来。”勇利也喘着气说道:“山水山水嘛!”
上得半山腰,转弯之处,赫然现出一座城墙,正中一道石砌门楼,一块半米多宽的石板铺成了门槛,石板磨得平滑如缎,两端凿出拳头大小的圆洞。德凯最是惊奇,一边喘息一边朝前喊道:“二贵二贵,你且回头讲讲这石门的来历!”
二贵返身回走了一段,说:“听老人讲,往日县里战事多得像牛毛,孔雀山与世隔绝,正好可以避乱,于是就修成了四道城门。再往上走,除了这些城门,飞鸟也难得进去。东洋人一次被炸了碉堡,顺着山路追到附近,中了埋伏,死了几百人。后来调来大部队,眼睁睁地看着不敢深入,只派飞机乱扔炸弹。东洋人离开后,又不得长毛安宁,打家劫舍抓人,什么坏事都做。附近人连人带贵重物品转移到山上,非常热闹,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李先念就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如今老人们都还在谈论着他呢!这是孔雀山东石门,还有南西北各一个。”
德凯听了,沉思一阵后说:“对了!县志上只说是在大别山区抗日游击队和新四军新五师所属的十三、十四、十五三个旅所在部队的事迹,没有想到是发生在这里!”
三人都不解二贵所谓的毛子为何物,问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勇利说:“如果穿着制服便是国民党征兵收刮民膏,否则就是兵荒马乱时期的土匪了。”自清也分析道:“我思忖着土匪的可能性不大,那声势也是太大了吧?”
德凯仿佛总结似的,说:“那时的动乱我们这代人恐怕是难以想象的!单说四六年国民党向解放区进攻前夕,伪乡公所下达的征兵、征夫、派马料、派捐税的所谓电令、命令、指令、手令等等如雪片飞舞。苛捐杂税中,又分行商税、坐贾税、红炉税、建教税,还有门牌钱、公民证钱、夫役钱、乡保经费、自卫大队经费、兵役协会及乡民代表会经费,劳务费……日他奶奶都说不过来!”
喘了一口气,得凯继续说:“那时修碉堡要出碉堡钱, ‘清乡’之际就点着抓那些撑家顶户的,或者借‘通匪’之名,先打了个皮肉开花扔进空房,再等待家属变卖田产赎人。时下的绑肉票子他妈都是那个时代开的先河呢!再说征兵,有母子相依为命的一户中了兵签,他老母一听说后立马晕倒,醒来后就双目失明。买兵顶替得五十大洋,这家所有家当田产也不值三十银元,所幸有声望的老人叫他只筹二十,其余由村人均摊。但卖了田产,儿子次年就患病死去,还是没有逃过劫难!那些兵痞子老油条呢,得了兵税,战事途中就开了溜,回来再次领钱,如此循环。何为腐败?何为反动?由此可见哪!”
三人唏嘘不已。看见二贵似是而非的领会着,勇利便问:“二贵,我们说的你听得懂不?”二贵回答:“懂得一些。”自清笑道:“二贵你说话也很是完整,有没有上过学校,看过什么书没有?”二贵脸就红了,答道:“上了几年学校,认得几个字,就只看了《红楼梦》。”自清和勇利对视一笑,回头看德凯,德凯也笑着说:“二贵也看‘红楼’,难怪和我们说得拢呢!”
及至山顶,一座院落落入眼帘。二贵告诉三人那叫“甘露寺”,有一称作盈虚道人的在此厮守,传说将近百岁,却耳聪目明,寺名也是他取的。此地先前是军队的指挥部,后来就荒废了,林业站的人偶尔小住一宿。走进去,看见高高一座石砌的大院,三面连接着房屋,一面是院墙。院子里围种着蔬菜,几只鸡子悠闲自在人来不惊,农具、柴草等放物品的地方收拾得干净顺当。石头房屋呈现破旧状,斑驳的石灰墙上隐约可见“毛主席”、“革命”、“解放”等巨大字眼。
这时房间里走出一个老道模样的老头,只见他白须飘然,嘴巴干瘪,如风干了的丝瓜瓤子,双目却分外精神,鹰一般掠过他们背后鼓鼓的包裹,颤巍巍地走近后,问道:“林业站新来的同志么?”勇利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师父,我们是前来游山的。”老道目光一怔,哦了一声,那嘴里只是嚼动不停,说:“站里的人很久没来了。”自清道:“师父,我们可以四处看看吗?”老道仍如反刍般地嚼着腮帮子,说:“你们看吧,别弄坏了东西就行。”
二贵领着他们指着一间房屋说:“李先念就睡在这里面。”自清推开虚掩的门,只见一个七八平米的房间,里面一张床,用石头搭的墩子,上面是厚厚木材制成的铺板,相邻之间并不咬合,露出半巴掌大小的空档儿。一张看似梨木做成的四方桌,透露着许多突兀的疙瘩儿,桌面上也裂开了一指来宽的口子。墙壁上还算光洁,地上也一尘不染。
出门后,院落里有一只摇井,水哗哗的还在溢出。德凯觉得诧异,说:“这么高的地势还能打出井水吗?”那老道翕动着嘴唇,语音稍显含糊的说:“这里九井十八塔,井都是自来水,从石眼里自动喷出,这一眼井是罩上了架子,免得飞虫侵扰。塔始建于明朝,高一丈有余。”勇利垂手问道:“师父,能不能让我们喝些井水?”老道说:“不弄脏了就行,请自便。”勇利先洗了手,捧着咕咕猛喝一气,只叫清凉可口,真是仙水。众人也效仿着来喝,各自都称赞不已。
出得门来,自清问二贵怎不见老道所述的高塔,二贵说:“往时是有十八塔的,现在毁得只剩下一座,在那边山腰里,也倒下来睡在地上。要不要过去看看?”三人看他手指之处都觉得遥远,便放弃了观望的念头。
上到山峰的时候,一只肥大的野兔忽然从他们脚下跳出来,转眼就不见了。勇利条件反射去取背后的枪,但已来不及,众人哈哈大笑说进入了游猎区。放眼极目之处,但见群山逶迤,秀峦叠嶂。面前山坡平缓而下,如草原一般长着些细碎的嫩草,间杂着低矮的灌木和野花。最底下是一条河流,锻造着银水般的光亮,依着对面的峰峦安然而眠。几户房屋依河而建,不落凡俗。几人都心旷神怡,走了一段,先后就地或坐或卧,知道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肚子不失时机咕咕叫唤着抗议起来,一看时间,都快两点了。食品此时派上用场,牛肉干,炸鸡腿,火腿肠,鱼罐头,听装啤酒……众人席地而坐,用塑料袋裹着手,及时犒劳肠肚。二贵起初如小孩般拘谨,自清安慰说:“都是一家人哩,不用讲究。”二贵才小心地享用。德凯掏出香烟对他说:“二贵,这个地方该不会引发火灾吧?”二贵嗫嚅说道:“烟头还是要彻底灭掉的。”众人都会心一笑,暂停手中的忙活儿一人一支,吞吐升降间,德凯闭着眼睛,随着嘴巴的一张一合,仿佛那几口香烟,如同习武之人得到神奇功力,果真瞬息之间就贯通了任督二脉一般。
肠胃安逸了,二贵沿着平缓地带领着大伙进入一个山丘。山丘坡度不大,树木密度也适中,地上生满花花绿绿的蔓滕儿、野果儿,还有一些动物的粪便。二贵说:“这里就有野猪活动,也是下面庄稼地里的主要通道,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众人都解了行囊,勇利说:“狙击手还是我来担任吧!”说完就换过了猎枪,调试完毕,神态兴奋。
自清、德凯稍退后,在一棵大树后坐下了。半个多小时没有动静,德凯急不过,低声咕哝道:“不会落空吧?”自清微微一笑说:“许多著名的大型战役就是在等待中取得胜利的。”说话间头上窜下一物,鬼魅般一闪就没了踪影,吓了德凯一大跳,而后又低声咒骂道:“该死的松鼠,有本事你就那个样子和我们较量一下耐力!”
这时二贵示意安静,众人凝气屏息,果然听到树丛深处簌簌作响,片刻之后一只肥壮的野猪喷着鼻息出现,足有一两百斤,后面跟着七八只猪崽,浩浩荡荡迎面而来。勇利稳着身子,那枪端得笔直,随着野猪缓缓移动。二贵轻拍勇利肩膀,摆手示意不可。那领头之母猪望着他们竟不示弱,噗嗤噗嗤响着鼻腔笔直走来,带着一帮娃娃兵,如入无人之境,从勇利身旁大摇大摆地过去了。后面两只崽娃更是顽皮,三步两步就到了勇利足下,拿鼻尖嗅那气味。母猪停步回头,露出威严的模样儿,发出一声响亮的喷鼻,两只崽娃三步并作两步地随去,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自清和德凯站起来哈哈大笑,德凯说:“我日!今儿领教了天蓬元帅的神气!”勇利也收了枪摇头只笑,说:“狗日的寒碜老子们呢!”三人围坐了,德凯手又摸进口袋里掏烟,但抬头看二贵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守望远处,那手指又空着退回来了。
勇利摆弄着手中枪支说:“这枪一握在手,便生了万分往事!在部队里我曾亲手击毙一名逃犯,回到贩城也用过几次,虽然不是真正的开枪,但还起了不少作用。八哥之死对我感触很深哪!虽然当时和他在道上也红过脸脖,甚至到了要大动干戈的地步,但化解之后还是很有交情的。老五更是凄惨,通缉令早已联网发布,他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两人的结果都是我不曾预料的。一次我偶尔求佛,有高人说我看似面相平和,实则气血发燥,阴阳冲突,大事难料。回来后心里思量许久,就依了几分佛心。过了几天特意拜会那人,他只说了四句短语:‘水急鱼自游,天高鸟平飞。冬夏青常在,春秋心轮回。’后来正遇上政府清收枪械等危险品,便安排一个兄弟悉数上缴了。眼看着一些道上的朋友纷纷落马,庆幸之下也对那些道人高僧心存感激,一来二往结成了朋友,也受了很多熏陶。这以后心里果然平静不少,做事也顺当了很多。”自清听得一脸稀罕。德凯点头说:“你基业已经牢不可摧,那些打打杀杀的是非之物弃之不惜了!”
又聊了一段时辰,二贵缩身退回示意有情况,勇利端着枪几个猫步就窜过去伏下了身子。片刻果然看见一只野猪,约莫五六十斤,满身毛发直立,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到了勇利不远处停步犹豫着正要转身,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地一声,青烟缭绕处,那牲畜应声倒地,四肢犹在地上刨动不已,正脑门上一指洞口汩汩涌血,口中露出獠牙,叫唤着喘粗气。自清德凯跑过来大声喝彩,看着那畜生渐渐的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