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在海面划了一条弧线后,加速向前。但究竟要去到何方,小松不知道,贝克牧师也不知道。
不知道航行了多久,小松有些累了。他和贝克牧师依偎地坐在甲板上睡着了,但很快又醒了。深秋的英吉利海峡颇冷,一股股白色的寒气从海面升起,侵入人的心肺,冷到蚀骨。他抬起头看了天空,一轮满月悬挂在天空,格外明亮。
陆云起依然全神关注地驾驶着船只,月光照在他身上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塑。
小松碰了碰正在打瞌睡的贝克牧师,悄悄地说:“有没有觉得我们家主人今天有点特别?”
“有什么特别之处?”贝克牧师问。
“昨晚从火车站回来后就感觉有些奇怪。”
“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
“你看他那表情,就像是被某种东西吸引了,全神贯注,觉得就像是那天夜里去伦敦郊外的感觉。”
“这不能怪他,他在梦幻和现实中走得太辛苦了。”
“我得和他谈谈,别让他太走火入魔!”
小松说着站了起来,朝陆云起走去。
“老爷!”他喊道。
听见喊声,陆云起转过了身向他摆了个示意安静的手势。“你听……”
小松竖起耳朵听,除了波涛声与风声,隐隐约约地听见轮船的轰鸣。
“我听见了轮船的声音。”
“他们就在我们前方偏右三海里处,时速十七海里,我们现在需要一艘小帆船。”陆云起说。
“你说他们是……”
陆云起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船东走去,将捆在他身上的绳索解开。
“我这有艘小帆船,就放在船尾处。”还没等陆云起开口,船东便赶紧先说了。
“谢谢你今天给我们的帮助。”陆云起说。
“没关系的,你们给我的钱够我买两艘小帆船了。”船东摇着头说。
“我们走后你就开船回去吧,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明天我们会把帆船也还给你的。”
陆云起说着就站起来走向船尾,并向小松和贝克牧师说:“我们走吧!”
6
浮现
小帆船刚够乘坐三个人,张开风帆,三人齐心协力地划船,不一会儿轮船轰鸣声渐渐清晰了,夜晚天际线上出现了一艘船的剪影,这艘船正在缓慢的地向西北方向驶去。在宁静的月色照耀下,一切都显得恬静而安详,却不知在天际线外有一股浓雾在慢慢地向船身袭来。
“老爷,怎么船转眼就不见了?”小松惊讶地问。
“它不会走远的,我们赶紧。”陆云起说。
浓雾继续扩散,很快小帆船的周围也被雾气所弥漫,十米之外的景物几乎看不见,可陆云起丝毫也不在乎。
“怎么办?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小松对着贝克牧师说。
“不要着急,你只管划就是,相信陆先生。”贝克牧师说。
“嘘,别大声,看前面。”陆云起转过身对他们说。
一个巨大的阴影在雾色中浮现。他们已靠近船身,小小的帆船在这巨大的阴影前想显得不堪一击。
“到了!”陆云起说着便收起风帆,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取出了几个工具,其中有鹰爪、软梯。把一切收拾好,他拿出鹰爪在手中抡转了几下便直飞船舷,听见了一声闷响后,用力扯了扯,鹰爪已牢固地钉在了船舷上。
“等下我上去,将软梯放下,你们就随着软梯上来。”他说完便独自爬上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是他,我认识的他不是这样的。”小松说。
“我跟你说了,他现在不仅仅是陆。”贝克牧师说。
7
救赎
渡边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中,突然被小小的动静惊醒了,抬头看到窗外已是雾气弥漫,便赶紧穿好衣服来到甲板上观察,发现五步之外看不清物体。在这样的浓雾之夜,船应该停靠休息的,至少是减缓速度行驶,可现在依然在高速行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看见驾驶舱的灯依然亮着,走了过去,看见英籍驾驶员依然在认真驾驶,他拉开舱门大声说:“这么大的雾,请注意安全。”
英籍驾驶员没有回头,就做了个OK的手势,将速度减缓一些。
渡边环顾四周,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去货仓看看。在货仓门口便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那是罗伯特在咳嗽,因为深秋的寒冷让他本来虚弱的身体不堪承受。
打开货仓昏暗的灯,他看见所有的印度人都在盘坐休息,而罗伯特在角落里蜷缩着身子,似乎很难过。他动了些恻隐之心,毕竟是多年同窗,脱下了呢子大衣给他披上,但罗伯特并不领情,恼怒地将大衣掀开,转身蜷缩到另一个角落。
阿达看着眼前这一切,微微地睁开眼睛,略带笑容。
“大师,你笑了,你的笑容意味深长啊,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来了?”阿达说。
“谁?谁来了?”
“琼斯先生。”阿达回答。
渡边迷惑地看了看罗伯特,然后忽有所悟地问:“难道你说的是安吉尔·琼斯先生?”
阿达依然微笑着,却没有回答。
“他真的来了?是你召唤他过来的?你不是说太远,三百英里外召唤不了吗?”
阿达摇了摇头。
渡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冲向楼梯直奔驾驶舱,推开驾驶舱的门,刚刚人还在,现在却空无一人了。船正在高速向前行驶,而设备却被一把大的锁链锁起来了。
“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他在甲板上大声喊道,话音未落,一批黑衣武士飘然而至。
“快给我找,有入侵者!”他喊道。
黑衣武士迅速离开甲板,深入到船的各个角落。渡边找了一把斧头,走到驾驶舱,正准备将锁砸开时,被一张大手抓住,他回头一看。
“果然是你!”
来人正是陆云起。
货仓内,疲惫的罗伯特正在无力地喘着气,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琼斯先生!”
他转过头,发现贝克牧师就站在了他的身边。
“你来了?”虽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已无力想象。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贝克牧师蹲下身子,揭开绳索。这时小松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牧师先生、琼斯先生,不好了,有几位黑衣武士正往这边走来,我们怎么办?”
“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贝克牧师一把拉起罗伯特准备往外走,回头看见了阿达等一班人仍被捆绑在那儿,便回了过去将阿达身上的绳索也解了下来。
“你们也赶紧走吧,希望彼此间的恩怨能早日化解。”说完,便赶紧携罗伯特及小松撤退了。
渡边和陆云起仍在驾驶舱内争斗,最后还是陆云起胜人一筹抢过了斧头,冲出舱门将斧头进了茫茫大海中,渡边跟着追出来,却只看见甲板上浓浓的雾色而不见人影。
“你给我出来,我还有的是斧头。”
他只好往货仓方向去寻找,走下楼梯却发现货仓的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顿时感到一阵寒气袭来,转身又跑上了甲板上喊:“人呢?全跑哪去了!”
几个黑衣武士挟持着几位印度人飘然而至。
“报告长官,琼斯先生跑了,我们在船尾抓到几个正准备爬上一艘小帆船溜走的印度人,还有驾驶员被捆绑塞在了厨房的柜子里,入侵者暂时没找到。”
“好你个威廉,你给我出来!”渡边对着浓雾中的夜色喊,但是除了风声和水声,连个回声都没有。
回过神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阿达身上。
“大师,你应该可以帮我们的忙。”
“我不明白我能帮什么忙。”
“别装糊涂了,你能将他召唤来,琼斯家的人生生世世受你们的召唤。威廉不是别人,是与你们结仇的始作俑者安吉尔,他是你的奴仆,也是仇人,我们应该站在一起。”
“我不能与你们站在一起,你与我们的恩怨无关。”
“如果你这么说,那只有对不起了!”
渡边说着掏出手枪,指着阿达的脑门。
阿达无奈,只好盘坐念咒。一分钟后,陆云起从雾色中缓缓走出来了,一直走到了渡边的身旁,缓缓朝着阿达跪了下来。
渡边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但就在这时,贝克牧师也从雾色中走出,手里还端着一把猎枪,指着渡边。
“放开他们!”贝克牧师说。
阿达停止了咒语,陆云起即刻像是如梦初醒,转身将渡边的手枪踢飞,但是渡边的人似乎手脚更快,一个黑衣武士突然从黑夜中飘出,从贝克牧师手中将猎枪抢走,等牧师反应过来,黑衣武士早已一个跟斗翻过落到渡边身边,并将猎枪奉上。
渡边抡过猎枪,瞄准贝克牧师扣动了扳机。
“不!”陆云起冲过去一把抓住了枪管。
“嘭!”枪响了,子弹射向甲板,溅起了火花。
他们为争抢着猎枪扭成一团,从甲板中一直打斗到船舷边。
“嘭!”枪又一次响起,这次争抢结束了,猎枪掉到了海里,陆云起的胸口有血在涌,他捂着胸后退了几步跌倒在甲板上,他被击中了。
“老爷!”
“威廉!”
小松和罗伯特从躲藏的地方冲了出来,从地上扶起陆云起。
“我没事,没事……”陆云起喘着气说。
“将他们全部给我抓起来,去拿把斧头将驾驶舱的锁链砸开,将船停下。”渡边拍了拍衣服说。
一群黑衣武士拿着绳索蜂拥而上,准备将他们一一绑起,另有一武士找了把斧头去了驾驶舱,很快传来了金属敲击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刺激了陆云起,突然他大吼一声推开旁人,冲进驾驶舱飞起一脚连人带斧头给踢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渡边瞪着血红的双眼从地上捡起斧头冲进了驾驶舱。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大家听见了船底与岩石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一身是血的渡边从驾驶舱里走出来了,站立不稳地倒在了甲板上。
船继续摇晃着,越来越厉害,似乎就要散架了。接着船身发出很响的断裂声,船剧烈地摇晃几下,才停下来了。
陆云起从驾驶舱爬了出来,背上有一道被斧头砍的伤口,血流如注,走了几步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四周终于安静了,只有潮水上上下下的声音。剧烈的冲撞,几乎让所有的人瘫软在甲板上,无力起身。浓雾依旧在飘荡,落在皮肤上凝结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8
回家
夜色渐渐散去,人们发现船已冲上了悬崖旁的乱石滩。悬崖上有一座灯塔在雾色中若隐若现,闪着微弱的灯光。那灯光似乎在移动,缓缓在朝着船的方向走来。
难道有人发现了他们?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雾色中传来了夜莺的鸣叫,悠扬婉转,像是一首哀伤的歌。
怎么看起来像圣菲尔堡的海边?
“她来了!”陆云起躺在那儿无力地说。
随着灯光的移动,从浓雾中走来了一位女子,身着一件淡紫色的带有古典风格的长裙,栗色的长发像大波浪一样垂到惨白的肩上。
她迈着轻盈的脚步,几乎轻盈到无声。
她走到了甲板上,此时几乎所有了解圣菲尔堡的人都认出她来了,她就是圣菲尔堡塔楼上画中的女人——卡翠娜。
“不可能,不可能,她是不存在的,她早就死了,只存在传说中!”渡边惊呼。在渡边心中,卡翠娜只是一个可以让他玩弄玄虚、早已不存在的人。
“她一直就存在,是她在掌控着一切。渡边,你输了!”贝克牧师得意地笑着说。
她走到了陆云起的身边,放下手中的灯,轻轻地呼唤:“安吉尔!”
陆云起浑身是血,试图坐起来,说:“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说过在这里等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说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拯救你苦难的爱人和子孙的。”卡翠娜握住他的手说。
“不,我要赎罪,为了你们我要赎罪!”陆云起挣扎着要坐起来,卡翠娜赶紧扶他站起来。人们都看见了陆云起背对着他们在剧烈咳着嗽,一股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几乎将卡翠娜的裙子染红了。
“阿达,你过来!”咳嗽完了,他说。
陆云起缓缓地转过身。人们惊呆了,透过蒙蒙雾气,看见站在眼前的根本不是陆云起,而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棕发碧眼的欧洲人,安吉尔真的回来了。
“阿达,你过来!”安吉尔再一次呼喊木若呆鸡的阿达。
阿达无言地走了过去。安吉尔将一直捂着胸口的手挪开,枪伤仍在不停地流着血。
“血流光了,我把全部……全部都还给你们,还给丽达,真的很对不起。但所有的罪让我一个人承担吧。求你……求你宽恕所有的人!”
阿达全身颤抖着,却依然无语。
“答应我,阿达!”安吉尔说道。
“为什么会这样,是我错了吗?如果真的天意如此,我只能宽恕你们吗?不,不能,只有地狱的烈火将你焚烧千百遍,尖刀粉碎你的心脏,才能洗清你的犯下的罪,对不起!我……”
阿达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直刺安吉尔的心窝,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十数米之外,所有人都发出了惊恐地叫喊。安吉尔本来模糊的面色迅速变得如白纸般,溶解在了薄雾之中。
安吉尔无力地倒在卡翠娜怀里。
“这就是我百年的仇恨吗?我该何去何从?”阿达自问。
“你们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回去?你们东方有句古话,冤冤相报何时了。是时候了,你们要争取的是自我解放和自由,回到你们祖辈生活的地方去吧!你们终将重新做回自己的主人。”贝克牧师走了过来说。
“故乡!”阿达苍老的眼神中散发出了光芒。
“他们才是希望!”阿达回头看着跟随他的年轻人。
“走吧!”阿达挥了挥手走下了船,一行人消失在了茫茫雾色中。
天色渐亮了,薄雾飘来散去,将人映衬得如同幻影一般,卡翠娜轻轻地将安吉尔放下,转身向岸上走去。
忽然,狂风大作,浓云密布,一道闪电击中的船旁的海滩,惊天动地的巨响几乎将船上所有的人都震晕了。倾盆大雨随即而至,将所有的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小松被海鸟的叫声唤醒,一睁开眼就看见了纯净蔚蓝的天空,海浪发出极其温柔的追逐声。
“老爷呢?”
记忆迅速地恢复,他条件放射般地坐了起来。他看见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三个人,近处是贝克牧师和罗伯特,看不清远处躺着的是谁。而渡边一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
他赶紧拍了拍贝克牧师和罗伯特,他们俩马上就醒了!
“那边是我的主人吗?”小松指着那边俯卧着,衣裳破碎,血肉模糊的人紧张地问。
贝克牧师起身走过去,拍了拍这人,等了好半天这人才缓缓动了动,转过头说道:“别吵我,我全身都疼!”
贝克牧师笑着说:“不错,是威廉,他没事的!”
9
结局
陆云起受了枪伤和刀伤,但都没在要害位置上,他在圣菲尔堡休养了半个月就基本上恢复了。
人们拆开了海边的灯塔,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骨,罗伯特亲自将她葬到了琼斯家的墓地里,并立了一个碑。
Katrima·Johns
1770—1892
很多朋友问罗伯特,卡翠娜故去的日子是不是写错了一个数字,应该是1792年,而不是1892年,罗伯特总是笑着摇摇头说,碑已立了,将错就错吧。
也许故事到此就该结束了,但是细心的读者会问,陆云起来到英国是来做外交官的,还是忙于处理一百年来的纠缠不清的感情?当然,陆云起是来处理军购问题的,本故事只不过是他在英国的一段小小插曲。但是大家不要忘了圣菲尔堡的主人,本身就是一个地位非凡的家族,而海伦的父亲与叔叔更是身居要职。
海伦顺利地成为了琼斯伯爵夫人。那场盛大的婚礼后,他们并没有像先前打算的那样离开圣菲尔堡,而是选择了留下。为了感谢陆云起的帮助,也为了只有他们心中才明白无法割舍的关系,琼斯伯爵夫妇放弃了赴非洲的蜜月旅行,全心帮助陆云起完成他在英国的工作任务。
陆云起的工作应该是非常成功的,在英格兰度过了一个愉快而又充实的冬天后,他在一八九三年春天回到了国内。但是,一个王朝远去的背影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会有所改变。第二年,甲午战争拉开了中日百年恩怨的序幕,直到今天那些纷争依然存在,而始作蛹者早已灰飞烟灭。
多年后,陆云起又来到了欧洲,工作之余再次拜访圣菲尔堡。他与罗伯特相见如故,却从未聊起这段往事,也没有去看卡翠娜的画像。只是在藏书室与安吉尔画像相遇时,他才停下了脚步,似乎在回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