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椅拖动的声音终于将老掌柜从旧日的回忆中拽出来。
孟江白将翻倒的条凳一一扶起，走到原先的桌前坐下，又拿起酒坛晃了晃。还有小半坛。他苍凉地一笑，又向酒碗里倒起酒来。
老掌柜看着心里一酸，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落拓寒酸、黧黑枯瘦的年轻人跟当年客商口中丰神俊朗的公子江白联系在一起。这原本尊贵雍容的世家公子，怎么竟会一夕沦为黑道杀手？
“老丈。”孟江白忽道，“事已至此，不如，您也来跟我喝一杯吧。”他将桌上凌乱的菜碟酒碗略微理了一下，空出了邻座一块干净的案头，“我也有好些年，没跟旁人一起喝酒了。”
老掌柜看着他寂寥的背影，终于重重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身旁的空位上坐下。一低头，却看见方才他气急丢出的一百两银票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正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这一百两银票，老丈还是收下吧。这一场大难过后，生活会更加不易。”孟江白淡淡地道，“虽然的确是别人的命换来的，却也是用我的命换来的。即使不堪，也别无他法。”
老掌柜呆呆地怔了良久，终于颤抖地伸出手，将银票收了起来。他也深深知道，若没有这笔钱，就算孟江白真能践诺救出女儿，他们也逃不出穷困潦倒颠沛至死的命运。
“多谢公子。只是老身却不明白，公子为何要拿命换钱？若是筹钱急用，又为何在最开始，只听老身说了几句话便慷慨相赠？一百两银子，虽不算多，却也不少了。”
孟江白凄然一笑，端起酒碗昂首灌下：“时限将至，已是定然做不到了。其实这钱，有或没有，原也一样。可笑我却是放不开，离得越近，反而越怕见她，也越怕死。”他低下头，整个面孔都隐在暗淡的灯影里，“若非我临见心怯，买醉于此，也不至彻夜亮灯，引来付家恶徒。更加不至……害得阿新……”说到此处，他已又哽咽难言。
老掌柜心中也顿时苦涩难当。看着孟江白悔恨欲死心中不忍，刚想出言抚慰，却见他忽然挺直了背脊，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
“他们此时应该已经进城了。我，也可以走了。”孟江白一边说，一边拿起了桌边的包袱长剑。
“什么？公子你……现在走？”老掌柜吃了一惊。虽然大约已到了寅时，再过不久天也就要亮了，可此刻门外仍是黑夜漫漫风雪无边，连路都找不见，又能到哪里去？
孟江白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背上了包袱，竟真的向门口走去。
“本来是担心他们又掉头回来寻衅，所以在这陪老丈片刻。现在看来大约无碍了。不过老丈还是多加小心，今夜之事，万万不要向旁人道。我说过，少则三日，多则十日，一定送小妹回来。老丈好生准备，莫要失了时机。”
老掌柜听着他如此说，心中再度浪潮汹涌。急忙上前一步拉住他手臂，道：“老身明白。但公子何必急着走？等天亮再走不迟啊！”
孟江白看着老人苍黄浑浊的眼睛，不由凄然一笑，伸手推开了搭在自己臂上的枯瘦手掌。他慢慢地叹出一口气，声音冷得好似地底坚冰：“等到天亮，阿新的尸体，说不定已进了狼腹了。”
老掌柜心肝一颤，陡然收了手。
孟江白步伐沉定地走到门前，裹紧了略显单薄的衣衫，一伸手拉开了门。漫天的风雪一股脑灌进屋里，吹得他袍袖涨鼓。
“老丈保重。我走了。”冷冷的几个字之后，孤独冷峻的背影转眼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