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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续黄粱

福建的曾孝廉,考中进士之后,和两三个同学到城外去游玩。听说毗卢禅院住着一个算命的人,便和同年一起到禅院去问卜。

曾孝廉走进去,坐下来,算命的人看他一副意洋洋的神态,也不去迎接他。曾孝廉摇着扇子微笑,显出十分得意的样子,问道:“你看我有做高官的福分吗?”算命的人道:“你可以安稳地做二十年的宰相。”曾孝廉听了,心里一阵乐呵,更加洋洋自得。

当时正好下起了小雨,曾孝廉便和他的同伴留在僧舍里避雨。舍中有一个老僧,眼睛深陷,鼻子高高突起,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十分傲慢地坐在蒲团之上,也不来和他们作礼。他们便向老僧举手表示作礼,然后上到床榻上,坐着说起话来,众人为曾孝廉有做宰相的福分,纷纷向他道贺。

曾孝廉也是意气扬扬地指着同游的人道:“我做宰相之后,我定会荐举张兄的父亲为应天巡抚。我家的那些表兄第也要为参将、游击等官,我家的老仆人也最小也要做个千把之类的官,那时我的愿望就基本上满足了。”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会儿听到屋外的雨下得更大,曾孝廉觉得有些倦怠,便伏在床榻上小睡起来。

忽然,见有两个从皇宫来的使者,拿着天子的诏书,招见曾太师去商议国家大计。曾孝廉很得皇帝宠幸,十分得意,觉得非常荣耀。他在梦中似乎也觉得这不是真的,还是快步地到朝殿上去。

曾孝廉在朝殿上侃侃而论,天子在上面专注的倾听,不自觉地慢慢走下来,表示对他的建议十分的赞赏。退朝之后,天子又特意把他留下来,说了好久的话,天子给了他一项特别的权利,三品以下的官员,任由他安排,贬降或提升,不必上奏天子。还赐给了他一套蟒服,一条玉带,两匹名马。曾孝廉恭敬地接过服饰,向天子稽首拜了几拜,才走出朝殿。

到了家,也不是原来住的那所房子,雕梁画柱,富丽堂皇,非常壮丽,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会事。

曾孝廉拈着胡须微微笑了一下,一大帮侍从站在他身后应和他。一会儿,公卿等来拜访他,送给他很多来自海外的珍贵之物,那些低着身,恭恭敬敬地来奉承巴结他的人,时时在他的门庭出入。六卿一级的官员到来,他赶忙出去迎接;若是那些侍郎一级的官员到来,他只是让他们坐下,和他们谈话;比侍郎更低的官员到来,只是对他们点点头,表示行礼。

山西巡抚馈赠给曾孝廉十八个歌女,都是艳色佳丽的绝色女子,尤其是袅袅、仙仙两个长得特别的艳丽,曾孝廉对她们两个非常宠爱。曾孝廉休假在家之时,整天和她们行歌作乐。

一天,想到以前曾经得过当地的士绅王子良的周济,我现在身居高位,而他还在官场上消磨,我为何不提拔他一把呢?

第二天一早,便在天子面前举荐王子良为谏议大夫,天子便下了一道俞旨,立即擢用王子良为谏议大夫。

曾孝廉又想到郭太仆曾和自己有些仇隙,便立即传吕谏官和侍御史陈昌等到来,授给他们旨意,把郭太仆给弄掉,过来两天,弹劾郭太仆的奏章便同时送到了天子处,天子下旨削去了他的官。

曾孝廉觉得恩怨都了解了,感到十分的快意。

一次,曾孝廉出到郊外去,有一个喝醉酒的人,行为粗鲁地触犯了他,他立即叫人把那人绑了起来,送到京尹处,被打死在了刑杖之下。

那些田产广阔之家,都畏惧曾孝廉的权势,争先把肥沃的田土献给他,真可以说是富可敌国。

没过多久,袅袅和仙仙都相继死去了,曾孝廉朝夕想念她们,忽然想起以前见过的东边邻居家的女儿,非常美艳,很早就想把她娶来给自己做妾,只是以前家境不够丰裕,现在与往日不同了,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于是让家丁到她家,留下一些资财,强行把她带来。家丁们抬着东邻女到来了,曾孝廉一看,和当年望见她时相比,更加艳丽绝美。

曾孝廉回顾自己的一生,似乎所有的愿望都满足了!

又过了几年,在朝的官员都在暗中议论曾孝廉,好像都在心里对他表示不满。曾孝廉揣摩他们的意思,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高官厚禄,似乎都不敢公开出来说话反对他,曾孝廉也盛气凌人,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一天,龙图学士包拯上疏,大概是说:臣私下认为曾某,原来是一个饮酒赌博的市井小人,只因为一时说话符合皇上的心意,便荣获圣上眷顾,使他父子朋辈都做了高官,可谓是恩宠已极。然而曾某却不为国事操劳,以报圣恩,反而意气昂扬,擅自滥用职权,作威作福。该死之罪,擢发难数。视朝廷官爵为己有,公然标价卖官。因而那些公卿将士,都往他那里跑,那些官员买得了官,便千方百计地钻营谋利,如同商贩一般。依附曾某之人,极其众多,不可算数。有些贤臣杰士不肯去奉承的,轻的被调到没有职权闲散之位上去,重的则被罢黜为民。说话做事有一点不依从他,就将遭到灾祸。朝廷官员都为此感到很寒心,因此朝廷之上也就越来越孤立,没有人敢进言直谏。又加上,肆意侵占平民的良田,强行霸占良家妇女,真是冤气腾腾,暗无天日。他家的奴仆到了哪里,那些太守和县令都要看他家奴仆的脸色行事。随便写一封书函下去,那些地方官员只能枉法行事,不敢有丝毫的抗议。他家那些干粗杂活的奴仆,或是和他家有点瓜葛的亲友,出门都可以乘坐官府驿站的车马,如风雷一般快。地方上的驿站,供给稍迟了一点,马上就会遭到鞭打斥骂。荼毒人民,奴役官府,他家的扈从所到之处,被搜刮一空。而曾某却无视民生疾苦,依侍皇恩继续为非作歹。每当圣上你召见询问国事,他则乘机进谗言,陷害别人。刚从官衙回去,立即就沉浸在歌声愉悦之中。声色犬马,昼夜荒淫,从不担忧国计民生。世上有这样的宰相吗?朝内朝外都惧怕他,搞得人情汹汹。如果不立即诛杀他,势必要酿成篡权夺位的大祸。臣包拯夙夜心怀戒惧,不敢安然地身居在家,冒死进言,罗列曾某罪状,上报给圣上。希望能除去奸佞,籍没他贪污来的财产,上可以平息天怒,下可以安抚民情。如果臣说的是虚谬之言,刀锯鼎镬,就加到我的身上吧。

奏疏上达到天子那里,曾孝廉听说有人参了自己一本,十分惊骇,像喝了冰水一样,心都凉了。幸好皇上对他宽容,把奏章留在宫中,是否对曾孝廉的处理,暂时不表态。见有人撑头上疏,早对曾孝廉不满的那些大臣纷纷上疏弹劾他,以前那些拜在他门墙的人,和那些阿谀奉承他的人也对他反颜相向。没多久,皇上便下旨抄了孝廉的家,把他全家发配到云南去充军。他的儿子正在担任平阳太守,也被皇上差遣大员去提审。

曾孝廉听说皇上下了这样的圣旨,惊惧万分,接着便又十几个武士到他家,带着刀剑戈戟,直接走入后堂,把他和他的妻子捆绑起来。接着就见几个武士把曾孝廉搜刮来的资财搬出来堆积在厅堂上,有几百万金银钱钞,上百斛珍珠翡翠玛瑙玉石,帷幕帘榻之类的东西,也是数以千计,那些小儿的被子鞋子,遗落在台阶上,遍地都是。曾孝廉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阵心酸。一会儿又搁掠着一个美妾出来,披散着头发,娇声哭泣,一副美容,显得彷徨无主。曾孝廉满心悲伤,十分地愤恨,可是又不敢争辩。没一下,楼阁仓库都被贴上了封条,武士呵斥着曾孝廉,叫他们快点出去。监押他们的官员命令武士拉着他们出去,夫妻俩只得忍气吞声,不敢有什么怨言,请求要一匹劣马拉的车,来代替一下步行,也不行。走了十多里路,他妻子脚力微弱,跌跌撞撞,想是要跌倒一般,曾孝廉用一只手搀扶着他。又走了十几里,曾孝廉自己也已十分地困倦疲惫。忽然见眼前是一座高山,直插入云霄,担心自己不能翻越过去,便拉着妻子相对哭泣。然而监押他们的军官,凶恶地来看他们,催促他们快点走,不让他们稍微停歇一下。军官又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了,翻过山去,正好去找个地方歇脚,便一前一后地匍匐向山上爬去。等到了半山腰,妻子的力气已用尽,在路边坐下来,伤心地哭泣,曾孝廉也想歇息一下,立即就遭到军官的斥骂。

忽然听到依依呀呀喊噪,一群强盗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锋利的武器跑出来,乱跑乱跳,把他们包围在中间。监押的军官一阵害怕,迅速地逃走了。曾孝廉久久地跪在地上,向强盗哀告道:“我们孤然一身,正被贬谪到边远的地方去,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哀求强盗放过他们。强盗们睁大眼睛对他道:“我们都是被害,背负巨大冤屈的人,只乞求得到佞臣的头,其它的都不想要。”曾孝廉恼怒地叱喝着道:“我虽然是待罪之人,还是朝廷命官,你们这些贼人,敢怎么样!”强盗也恼怒起来,举起一把巨大的斧头向他的脑袋砍去,感到咕噜一声,头坠落到了地上。

曾孝廉正在惊骇疑惑之间,便有两个鬼到来,把他的双手反绑起来,驱逐他往前走。走了一下,到了一个都会之地,一会儿,就见到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走进去,大殿上坐着一个形貌丑陋的王者,正伏坐在桌前,判决一个人的罪责福禄。

曾孝廉匍匐着爬向前去,乞求王者饶命。王者拿起案卷来批阅,刚看完几行,立即大怒起来,道:“这种欺君误国之罪,应当把他放到油锅里去煎煮!”一帮鬼在下面一起应和,声如雷霆,吓得曾孝廉瑟瑟发抖。马上就有两个巨鬼来拖着他下去,来到一顶油锅前,那油锅有七八尺那么高,四周堆积着炽红的火炭,锅底的支架都烧红了。曾孝廉全身战栗,哀伤地哭啼,想逃窜也逃脱不了。两个鬼一手抓着他的头,一手提着他的脚,把他掷进了油锅之中。觉得身子结成一块,随着沸腾的油上下飘动,滚烫的油水烧灼着他的皮肉,直痛到心脏,灼热的油水灌入口中,煎烧着肺腑,只想快点死去,可是又硬是不得死。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鬼用一把巨大的叉子,把他从油锅里夹了出来,又把他带到殿前跪下。王者又检视案卷,又大怒道:“仗势欺人,当受刀山之刑。”

两个巨鬼又拉着他下去,来到一座山前,山不是很宽广,然而险峻如墙壁立起来一般,上面挂满了尖利的刀刃,像胡乱生起的竹笋。有几个人穿肠刺腹地挂在上面,发出的呼号之声,让人看了惨绝心目。巨鬼催促着曾孝廉赶快上去,曾孝廉大哭起来,想要退缩。鬼就用毒锥刺他的脑袋,曾孝廉忍痛,乞求两鬼可怜自己。两鬼大怒起来,把他捉起来,望着刀山用力掷过去。曾孝廉感觉身体好像飘到了云霄之中,又觉得晕晕地坠落下来,刀刃便从自己的胸口刺了进去,那痛苦实在没法用言语来表达,他动了一下,由于身子的带动,刀口便扩大开来,忽然一下从上面脱落下来,四肢碰到刀刃,一块块地都被削掉了。

鬼又押着他去面见王者,王者命人计算曾孝廉生平所卖的官爵,和所霸占的财产,到底得到了多少金钱。立即就有一个拈着胡须的鬼在那里拿着算盘计算,说道:“总共为二百二十一万。”王者道:“既然是你积下来,还要让你带回去!”一会儿,便有鬼把金钱堆积到台阶上,堆起的金钱如一座小山丘。又有鬼把它们丢到铁锅之中,烧起烈火,把它们熔化成水,熔化之后,几个鬼上来,你一瓢我一瓢地要来灌到他口中。金水流到面颊上面,皮肤立即破裂,发出臭恶的气味,进入喉咙,脏腑都沸腾起来。活着的时候,只担心金钱不够多,到了此时又怨恨它如此之多。过了老半天才灌完。

王者命令鬼把曾孝廉押到甘州去投胎为女子。刚走了几步,见架子上放着一根铁制的横梁,一围有几尺那么大,上面套着一个火轮,有几百围那么大,上面的火焰成不同颜色,不停地来回缭绕,火光直冲云霄。鬼鞭挞曾孝廉,让他快点登上火轮上去。曾孝廉只得把眼睛一闭,往火轮跳去。一上去,火轮就随着他的脚转动,一圈一圈,感觉好像要坠落了,吓得全身都凉了。

等他睁开眼来一看,自己的身体已变为了婴儿,而且还是女儿身,看自己的父母,身上悬挂着鹑鸟的羽毛,裹着破败的棉絮,住在一间土室之中,乞讨用的拄杖,和盆瓢还放在屋里,知道自己已投胎为乞丐人的孩子。父母整天拿着钵带着她外出乞讨,讨来的东西,连肚子也填不饱。穿着破碎的衣服,常常寒风刺骨。十四岁之时,被卖给了顾秀才做妾,衣食才能基本得到满足。然而他家的主妇是一个悍妇,整天打骂她,幸好顾秀才对她还比较怜爱,心才稍微宽解些。

东边邻居家有个品行恶劣的少年,一天,忽然爬过墙来,逼迫她和他私通。想起自己前世的过恶罪孽,已被鬼责罚,想不到今生还要受折磨,于是大声疾呼起来,顾秀才和主妇听到她叫喊都爬了起来,少年才逃窜而去。

一天夜里,顾秀才到她房里来睡,她正在枕上喋喋地诉说自己着自己的苦处。忽然一声震厉,房门被劈开,两个贼人手持着刀走进来,一刀把秀才的脑袋砍了下来,把屋里的东西全搜罗而去。她蜷伏做一团,缩在被子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等贼人去了,才一下从被子里爬出来,叫喊着跑去叫主妇。主妇也大吃了一惊,哭泣着来到房里查验。于是主妇便怀疑是她和奸夫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写了张状子报给了刺史,太守严厉审讯,竟然使用酷刑逼迫她屈服,拟定把她凌迟处死,衙役把她捆绑起来,拉到刑场准备处死。胸中的冤气堵塞在胸间,顿脚极力叫喊申辩自己所蒙的冤屈,觉得即使是阴间十八层地狱之中也没有这样黑暗。正在悲号之间,听到同来的人呼喊道:“只是梦罢了!”

忽然一下醒过来,见老僧还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同来的人竞相对他道:“都要临近傍晚了,为何睡那么久?”曾孝廉才一脸惨淡地坐起来。老僧笑道:“二十年的宰相,实现了吗?”曾孝廉更加觉得惊异,向老僧拜了一下,向他请教这其中的玄奥。老僧道:“如能修行仁德,即使身处险恶之境,也会得神佛的度脱,山僧哪里知道什么呢?”

曾孝廉原是得意之气来的,自己不知怎么地灰心丧气地回去。想要做宰相做大官的念头,在心里也淡了。后来果然进入山林,没有知道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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