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促织

明宣德年间，皇室宫廷里十分喜好斗促织的把戏，每年都要向民间征收许多的促织。

促织在陕西一带比较少有，可是陕西华阴县的县令为了谄媚上官，找了一只拿去进奉，没想到那只促织很有能耐，十分能斗，因此上面便责令他时常供奉，县令便又责令那些里正，让他们上交促织给他。

那些市井之中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年轻人，便专门到处寻找促织，得到好的，就用笼子把它养着，故意抬高它的价钱，囤积起当作珍贵的财货。乡里中的公差，也十分的狡猾奸诈，常常借此，按人口摊派费用，自己从中捞取一把，每买一只，都要耗尽几家人的家产。

县城里有个叫成名读书人，多次参加秀才考试，都没有考中。他为人迂讷，狡黠的公差便担任里正的差役，他想法设法逃脱，也逃脱不了。他的家里也十分的贫困。

又碰到了征收促织，成名不敢隐瞒家口，可家里又没有足够的钱上交，真是忧闷欲死。他的妻子道：“死也没用，不如自行去搜寻，说不准还有希望找到一只好的。”成名也觉得只有这样了。

他便提着竹筒铜丝笼，早出晚归，到那些废墟野草丛中，搬开石块，挖开洞穴，也没有找到好的，即使捕到三两只，也是十分的劣质瘦弱，不符合所要求的规格。

县官严令多少天要完成，没有按期限完成的，就要受到杖责，受责之后，继续被勒令按期完成，如果仍没有完成，又要继续受到杖责。刚十多天，成名已被打了好几次了，两屁股都被打得脓血直流，想去捉促织，也行走不动了。整天只能睡在床上，辗转忧虑，真想死去算了。

当时，村里来了个驼背巫婆，能凭借神灵指示，给人卜问凶吉。成名的妻子拿了些钱去向巫婆卜问。一堆老幼妇女都在站在门口等候。轮到谁了就进去。

进入室内，有一块帘布挂在那里，帘子外面摆设有香桌，问卜的人首先要烧几柱香插在香炉里，对着拜两拜。巫婆便在旁边两眼望着天，向天祈祷，嘴唇一开一合，哼哼有词，问卜的人站在那里听着，也不知道她是说些什么。不一会儿，帘子里面掷出一个纸团，上面指明着问卜人的心思，没有一点差错。

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桌上，烧上香拜了几拜。一会儿，帘子摇动，一个纸团便从里面掷了出来。她拿起打开来一看，见上上面，没有字，只是一幅画，画着的殿堂楼阁，很像是一座佛寺，寺后面的小山下，一堆堆怪石，杂乱地堆在地上，杂草丛生，一只上等品种青麻头促织，伏在一处草丛之下，旁边有一只蛤蟆，好像准备跳跃的样子，成名的妻子拿在手里，看了一会，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那只促织，和她此时的心境相符，便把它折起来，带着回家去了。

回家之后，她拿出来给成名看，成名反复自念，心想：“难道是教我到那里去捉虫吗？”再仔细看画上的景物，和村子东边的大佛寺很相像，便勉强起来，拄着拐杖，拿着那张图到佛寺去。

佛寺后长着茂密的杂草，草丛中一座座坟墓隆起，成名用拐杖探着路径，向草丛中走去，见地上乱石堆叠，跟画上画的很相似。于是，成名便在蓬蒿之中，一路仔细地看，仔细地听，好像寻找掉落的花针一样。可是不管怎么用心地找寻，仍是没有一点踪迹和响动。在他准备要找到尽头的时候，忽然跳出一只癞蛤蟆，成名一阵惊愕，急忙追上去。蛤蟆一下又跳入了草丛中，成名蹑手蹑脚地拨开草丛，便见到了一只促织伏在草根处，成名心里一阵高兴，扬起手向它扑去，然而没扑到，促织一下逃入了石穴之中，成名就用尖草去撩拨它，它也不出来，他就找来水，往里面灌，才把它弄出来。促织从穴里出来，看上去，十分的英俊强健，成名赶上去一把就抓住了，拿在手里仔细一看，促织身大尾长，青色的脖子，金色的翅膀，成名十分高兴，把它装到笼子里，带着它回去。

见捉到了一只上等的促织，终于可以交差，全家都很高兴，似乎即使是价值连城的壁玉也比不上。成名把它放在一个装有泥土的盆子里，用蟹肉和栗实来喂养它，十分爱护，等待期限到了，就拿去塞责县官。

成名有个儿子，刚九岁。见成名不在家了，便偷偷地把盆子上的用竹枝编的盖子打开，想逗弄一下。刚一拿开，促织就跃了出来，四处跳跃，很机灵，小儿哪能捉得到它。捉了一会儿，见捉不到心里一着急，猛地朝着促织迅速地扑过去，这次促织没有逃脱，被压在了手下，等他打开手来看的时候，促织的大腿已脱落，肚皮也裂开了，胡须渐渐地软下去，慢慢地死了。小儿十分害怕，哭着去告诉母亲，母亲听了，顿时面如土灰，大骂儿子：“业根，你的死期到了！你阿爹回来，看它怎么收拾你。”小儿呜呜大哭着跑出门。

没多久，成名回来了，听妻子说儿子把促织弄死了，手脚发凉，像碰到了冰雪一般，十分恼怒，吼着叫喊儿子，小儿却不知跑到哪里去，怎么喊也不见出来，最后，在水井里找到了他的尸体。成名和他的妻子见儿子没了，先前的恼怒都变成了悲伤，抢天呼地，十分悲痛。夫妻两人抱着儿子的尸体回家，家里一片灰烬，两人相对默然，感到好像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天要黑，成名夫妇想把儿子拿去埋了，可是走近用手一摸，儿子的身上还有微微的热气，似乎还有呼吸。两人一阵欢喜，到了半夜便苏醒过来，夫妻两的心理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但是小儿神气微弱，两眼痴迷，奄奄一息，一点精神也没有，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成名看促织笼子空在那里，像被什么堵在了心口，十分悲伤，也懒得去理儿子，一晚上都没合眼。

东方露出了太阳的光芒，成名僵卧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门外有促织在叫，惊喜地起来去查看，促织好像还在，欢喜地上去捕捉。促织鸣叫了一声，快速地跳跃走了。成名瞄准它又一掌扑下去，促织没有逃掉，可感觉手底又没有什么东西，他便慢慢地移开手，想看看到底扑得了没有，可手刚移开，促织又一下子迅速地跳走了。成名急忙跟上去，转个墙角就不见了。成名在那里来回地四处看，见促织趴在墙上。成名仔细一看，那只促织身子短小，全身为黑赤色，好像不是所追的那只。成名觉得它太小，也不去捉它，只在那里徘徊找刚才那只，找来找去也没找见。墙壁上的那只促织，跳到成名的袖子上，成名看它，形状像一只土狗，长着梅花状的翅膀，方形的脑袋，长长的脖子，觉得它还不错，就高兴地把它捉了回去。

成名想把它献到公堂上去，可是心里惴惴不安，恐怕不合县官的心意，就像想先找一些跟它斗，看看它的能力怎样。

村中有好事的少年人，驯养了一只，给它取名为“蟹壳青”，整天和别人角斗，没有不赢的。他把它留着，故意抬高它的价格，想大赚一把，也没有人来买他的。他就带着它来找成名。见了成名的那只，掩口大笑。接着把自己的拿出来，放到笼子里和成名的比较。成名一看，那只促织，身子庞大，健伟修长，便自惭形秽，不敢拿出自己来和他斗。少年硬要拉着他斗。成名想劣质的拿着也没有什么用，不如拿出来和他斗一斗。

两人便各自把自己的促织放到盆子里。成名的伏在底面，一动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成名就试着拿猪的鬃毛撩拨它的长须，仍然还是一动不动。少年又笑起来。成名继续用猪毛挑逗它，它被弄了几次，便暴怒起来，直向少年的促织奔过去，两只促织便上下搏击起来，忽然成名的一跃而起，张开翅膀，伸长胡须，死死咬住对方的脖子。少年大吃一惊，叫成名赶快把它劝开。促织振动两只翅膀，骄傲地鸣叫，好像是让主人知道自己赢了。成名见它如此厉害，顿时高兴万分。

两人正在那里观看，被一只鸡看见了，鸡便迅速地奔过去，朝促织一嘴啄去。成名惊骇地站起来，惊愕地呼叫。幸好鸡没有啄中，促织跳跃到了几尺远的地方，鸡又追上去，逼近它，一下促织就被它抓在了它的爪子下。仓促之间，不知道如何解救它，只在那里顿着脚，脸色都变了。一下，又见鸡在那里，伸长脖子，猛烈地摆动，走过去一看，促织竟是停在鸡的冠上用力地叮咬。成名心里更加惊喜，把它从鸡冠上拿下来，放到笼子。

成名觉得可以拿去交给县官了。第二天便带着促织去，把它献给县官。县官见促织太小，便恼怒地呵斥成名。成名就将促织的奇异之处说了出来，县官不信，就让他的促织和别的相斗，果然其它的都斗不过，又拿鸡来试，果然和成名说的一样。于是，就赏赐了成名，把促织手下，拿着它去献给抚军。抚军很高兴，用金笼装着它，把它进奉给皇上，写了一道表章，详细地陈述了促织的本领。

促织被送到了宫中，全天下各种品种，各种样式的都试遍了，没有一只能赢得了它。并且，当它听到琴瑟之声时，它还能跟着节拍跳舞，宫中的人更加觉得是个奇物。皇上十分地喜悦，对促织大加赞美。下诏赏赐给抚军名贵的宝马，珍贵的绸缎。抚军也没有把县官忘记。在没多久的官员考绩中，县官被以“卓异”的政绩上报上去。县官很高兴，就免去了成名的免去了成名担任里正的差役，又嘱托专管教育的学使，让成名取得生员的资格，进入县学学习。

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精神起来，自己说：“身子化作了促织，轻捷善斗，现在才苏醒过来。”抚军也丰厚地赏赐成名。没两年，成名的家里便变得富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