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总算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历史的车轮总是向前进的，不会因为张居正的死而停止。不过历史有时候还是很照顾名人的，它的车轮还是在张居正死后打了个嗝，使万历为张居正临死前推荐的人选还颇伤了番脑筋。
张居正临终前推荐了潘晟、余有丁、张学颜、梁梦龙、徐学谟、曾省吾等人，说这些人是人才，可以重用。别的人倒还算了，可在安插内阁新成员的时候，大家对潘晟都有看法。这潘晟是冯保的老师，冯保为了在内阁中有个自己的亲信，当时便极力怂恿张居正推荐潘晟。大家对冯保本来就有些意见，现在见他一个太监还想在内阁中安插亲信，便很气愤，都说：“这个****阉人，还真想内宫外廷一起管了！”同时，次辅张四维和申时行都不愿冯保的人来内阁，特别是申时行，潘晟一来，就要排在他的前面，成了第二把手，他当然不高兴。一天，申时行找到张四维，说：“四维，咱兄弟好久没有交心了，今天谈谈。”
张四维说：“倒也是，前久忙张元辅的丧礼，没时间，今儿好好聊聊。”
申时行说：“咱哥儿俩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我就直说吧。听说皇上要把潘晟调来做辅臣，是吧？”
张四维点头：“倒有这意思。”
申时行说：“我倒不是真看重这个位子，他来就来吧，我做三把手也没什么，可我想不通的是，他何德何能，敢跟四维兄你这样的人平起平坐？再说，他是冯阉人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都这样，自己能好到哪儿去？”
张四维说：“申兄你也过奖了，我张四维也没什么水平，只是皇上让坐这个位子，也只好坐了。不过真正为国家考虑，我倒同意你的看法，让一些没有能力、没有水平、没有道德的人来内阁，确实很危险。前久我听人家说，这姓潘的人以前在朝廷的时候，就有很多劣迹，大家对他的评价都不高。”
申时行拍了拍巴掌，说：“就是！让这样的人来内阁，不把内阁搞得乌烟瘴气才怪！四维兄，你看，这事怎么办？”
张四维沉吟了半晌，说：“这事皇上已经定了下来，我们再去讲什么，恐怕不大妥当。我看，还是让那些给事中、御史们发挥一下作用吧。”
申时行兴奋地说：“是，有好多正直的人正想发话呢。”
于是两人把关于潘晟不合适在内阁的风声放了出去，马上就有心领神会的大臣们开始做准备，蓄势待发。
首先是御史雷士祯上书，说潘晟“清华久玷，不闻高节异能，廉耻尽捐”，又说他：“当年在当礼部尚书时，就搞出很多问题，使整个礼部的工作一片混乱，影响极坏；自己又贪污受贿，秽迹昭彰，先帝当年就常常批评他，可他还不知悔改，先帝毅然决然地将他革职处分。像这样的人，不追究历史责任就算好的了，怎么还能重用呢？”
万历其实也知道这潘晟是什么样的货色，看了这奏疏，在后宫里想了半个晚上，终究没有把同意把潘晟给搞掉，第二天传旨说：“潘晟是张先生临终前推荐的人，我们还是要尊重张先生的意见。至于潘晟的历史问题，历史就让它成为历史吧，不要总是在历史问题上纠缠不休，可以先悬置起来，看潘晟的工作表现再决定是给他算总账还是让他将功补过。”
皇上虽然这样讲了，可那些御史们、给事中们偏偏不干，还要打落水狗，纷纷上书弹劾潘晟，这个说潘晟有经济问题，那个说潘晟有生活作风问题，这个说他有任人唯亲的毛病，那个说他是不学无术的低智商。看得万历头都大了。正好，这潘晟好久没在朝廷混了，居然作出要辞职的样子来，想以此来要挟皇上和内阁大臣，上书给万历，说他能力不够，希望皇上另找高明。没想到这奏疏刚刚到内阁，被张四维看到，张四维依照有关规定，立刻为万历代拟了一份圣旨，同意潘晟的辞职。
这时潘晟已经在赴京任职的途中，到了杭州，圣旨突然下来，让他不用到京城来了。这使他很没有面子。骂人吧，可这辞职报告是自己交上去的；怪自己吧，又确实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他只好拿家里人出气，一会说小妾都是白骨精，想害死自己，一会说小孩都是白眼狼，只认老婆不认爹，搞得家里人大气也不敢出。但发家里人脾气也没用，只能灰溜溜地折回新昌去了。
冯保当时正在家中养病，听到这事后，气得大骂：“我不过是生病而已，还没有死，他们就敢这样了！这群混蛋，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领导了？”
冯保正在气头上，下面的人不敢说什么，他自己也没有往深出想，但有聪明的人已经猜到：张居正一死，冯保失去了外廷强有力的支持，连他们极力推荐的内阁人选都不能入阁，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两人树敌甚多，那些想清算他们的人开始行动了。
其实早在几年前，万历就开始对冯保不满意了。由于两宫皇太后对冯保非常信任，要求他对皇上严加管教，所以冯保总是片刻不离地跟着万历。小的时候还好，可万历长大了，你冯保还这样，特别是在青春期的敏感时候，就让万历有些不开心了，想：“你这是爱护我呢还是监视我？”跟小宫女谈恋爱的时候，别人都没什么话，就冯保的话多，据说怂恿皇太后把小宫女裁减出去的主意还是他提出来的；在皇宫里做CEO、跟水晶情人聊天什么的，也就是小孩们玩的游戏而已，你冯保又成天唠唠叨叨，说什么不务正业，烦不烦？要知道，每个青春期的年轻人都有逆反心理，很多叛逆者、变态狂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你冯保又不讲究教育方法，怎么不叫人反感？别的不说，就说那次跟两个小太监喝酒喝得有些过头，配剑出游，酒醉中把冯保你的养子打成重伤，到你府上乱骂一通，但在青春期，谁没干过点荒唐事？可你冯保就像得到什么宝贝一样，连忙到皇太后那儿去告状，差点害得皇太后废了自己，这是什么居心！
另一方面，冯保总觉得自己跟两宫皇太后的关系非同一般，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连万历的外公给他敬礼打招呼，叫他“老公公”，他都敢坦然受之，只大大咧咧地说：“皇亲免礼。”驸马爷见了他给他叩头，他居然根本不还礼，也太嚣张了。这样的不谦虚谨慎，犯错误倒台是迟早的事了。
当冯保还在为潘晟的事生气时，内宫外廷的一些大臣太监猜透了万历的心思，开始秘密策划倒冯计划了。
十二月初七，在内阁辅臣张四维、申时行的暗中支持下，江东之上书弹劾冯保的亲信徐爵。江东之揭露说，这徐爵不过是个逃犯，靠溜须拍马混到冯保的门下，又打通关节买了张假文凭，居然混上了锦衣卫同知的官职，这种人，应该马上清除出去。江东之还揭露说，吏部尚书梁梦龙花了三万两银子通过徐爵贿赂冯保，得到了吏部尚书的肥缺，上任那天还到徐爵家中表示感谢。
万历看了奏疏，笑了笑，对身边伸懒腰的老猫说：“还记得冯公公吗？就是那个很神气的老头。他手下的人犯事了。”
老猫叫了一声，不感兴趣地翻过身，继续睡觉。
万历下旨，将徐爵逮捕，严加拷问，送刑部拟斩。至于梁梦龙，出于对大局的考虑暂时没有动他。
冯保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脸色马上就变了。在家中走来走去，半天没有说话。许久才咬着牙，说：“这是个信号啊，杀鸡给猴看嘛，厉害得很嘛。”开始脑筋急转弯，想应付之策。
可没等他想好，第二天，江西道御史李植上书，指名道姓地弹劾他十二条罪状，说他祸国殃民，罪该万死。罪名有：一是用人不当，比如徐爵等人就是依靠他混入朝廷的；二是滥用职权，把东厂要害部门当作自己害人的工具；三是越职越位，很多不该知道的朝廷大事，他都要私下打听，向外泄露；而且徐爵等人根据他的主意，甚至对宫内私生活也监视偷听，想破坏宫中的安定团结；四是永宁公主选驸马的时候，冯保收了人家的贿赂，在里面做了很多手脚；五是贪财狠毒，雁过扒皮，连皇上赐给乳母的银子，他都要勒索几千两；六是宫中采购贵重物品时，他以次充好，尽买些假冒伪劣产品，自己从中捞一把；七是对二十四监的宦官，凡是有点钱的，冯保都不放过，威吓勒索，就像是黑社会的，搞得好多宦官到处躲藏；他冯保的财产就有朝廷一年的财政收入那么多；八是到处购买豪华住宅，不计其数，不但京城有，在老家也盖了幢府第，有五千四百多间，简直比藩王的住房还要气派；又为自己造坟，规模和精致简直可以与皇家西苑媲美；九是欺压很多皇亲国戚，对临淮侯、刘皇亲等人一点礼貌都不讲；十是他的两个侄子竟敢在皇上挑选九嫔的活动中，挑了两个绝色美女做小妾；十一是冯保没有规矩，竟敢用皇上的专利：黄帐；十二是潞王分封的时候，冯保挑选地方时，给皇上说的是一处，给皇太后说的又是一处，两面派，欺骗皇上。
李植建议，冯保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应将冯保、徐爵等人处以死刑，将冯保的两个侄子问罪。
万历接到李植的奏疏以后，坐在后花园的椅子上想了半天。这时几个妃子正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还缺一个人扮演小鸡，郑贵妃就叫他道：“皇上，快来！”
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万历此时又增加了好几个妃嫔（不过不包括那个水晶情人，自从不做CEO之后，万历早就把她给忘了），在后宫形成了可观的红粉群体，其中尤以郑贵妃受宠。按照万历的话来讲，是：“皇后宜妃等人嘛，太一本正经了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还可以凑合，但有了郑贵妃这样的小骚娘，皇后就没什么有趣的了。”自从有了郑贵妃之后，他就很少到皇后的房间去了。当然，这样做也很不好，使皇后和郑贵妃之间有了隔阂，有了矛盾，后宫因此还形成了两个派别，互相攻击，相互仇视，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当然，这是后话，再说。
万历看了她们一眼，问：“干吗？”
郑贵妃撒娇地说：“我们还差一只老鹰。我们要你来做老鹰。”
万历皱着眉说：“正烦着呢。”
大家见他这样，便走过来，问：“什么事这么烦？”
万历说：“还不是冯保的事。”
郑贵妃问：“冯公公出事了？”
万历说：“说出事也没事，说没事又有事，就看我怎么处理了。”
郑贵妃松了口气，说：“只要是皇上你决定，我看就没什么好烦的。”
万历问：“为什么？”
郑贵妃说：“这简单啊，主动权在你手里啊，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怕的就是主动权不在你手上，就像张先生还在的时候，好多事都由不得你的。”
万历沉吟说：“这倒也是。你们帮我参考一下，怎么处理冯保。”
郑贵妃问：“首先是要问皇上你想处理冯公公吗？”
万历说：“想，当然想。他这些年来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什么都要管我，什么都要拿皇太后来压我，连我个人隐私都要管！”
郑贵妃说：“那就处理呗。”
“不过，”万历又沉吟道，“他毕竟带我长大，如果我处理了他，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郑贵妃说：“是你主动提出来要处理他的还是别人提出来的？”
“是几个御史。”
郑贵妃说：“那就好，只要不是你提出的，别人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你处理的时候再大度一点，让人找不到话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几个妃子这时已经等得不耐烦，都催促说：“要处理就处理吧，有什么好犹豫的。大家都等着你当老鹰呢！”
万历被郑贵妃说得豁然开朗，一拍手，说：“好，处理就处理！”跳起来，冲向几个妃子，大声说：“老鹰来了！”逗得几个妃子咯咯乱笑。
当天，万历对冯保的处理决定就下来了。圣旨说：
“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考付托，效劳日久，姑从宽降奉御，发南京新房闲住。”
圣旨发出的时候，冯保还在洗澡。边洗着澡，边考虑如何应对大家对他的攻击。突然间圣旨就来了，宣布要他滚蛋到南京闲住，实际就是软禁。冯保当场就呆住了，连裤子都忘记了穿，还是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太监好心提醒：“公公，你裤子没穿。”才想起来要穿裤子。
回过神来，冯保哭丧着脸，嘶声力竭地叫道：“我不相信！我要见皇上！这是陷害，是阴谋！”又哭诉说：“我一个老头，辛辛苦苦为皇上服务几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把我搞下去就搞下去了？我不服！我要见皇上！”
可是没有人理睬他。你倒都倒了，还想去见皇上，也真是糊涂到家了。
然后就是抄家。在这抄家的过程中，有些官员乘机监守自盗，偷了不少东西，到后来，送进皇宫里去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万历对冯保如何腐败其实倒还不是很关心，真正关心的倒是他的家产。本以为会抄到大笔财富，没想到只有这么一些，这使万历很不高兴，发脾气，说：“我就不相信冯保就这一点钱！”追查下去，发现了这些贪污的官员，一大批官员因此被查处抄家，得到的财产超过了冯保一家的，万历这才满意。
冯保带着家属和仆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离开了京城。都到京城郊外时，冯保回过头，留念地看着京城的轮廓，半天没有说话。一阵风吹来，把冯保的衣服扬起，冯保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喃喃说：“怎么大太阳下也这样冷啊？”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忙走进了车里，让车夫快开。坐在车里，回顾起自己这一生，感慨万般，不由吟了几句诗，有“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之类的婉约派语句。
在灰尘飞扬中，冯保迎着夕阳消失在远处了。
但很多人对如此轻处冯保还是不满意，要求万历严惩。万历看了这些奏疏，挥了挥手，说：“算了，还是要给人一条出路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