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有坠感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搭配上她肌肤细致的一张脸，比夜行晚装的她要年轻很多。白露看不出异样。仅仅是因为心理作用，觉得自卑么？
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进来如厕。她穿着七分紧身裤，和印花衬衣，梳着马尾长发辫。两人的形象同时出现在镜面中。真是鲜明对照。
出于爱美本能回顾镜中形容的女学生，在一瞬间，如同被窥视的闯入者般落荒而逃，加快脚步进入了卫生单间。本不属于这里的，其实是白露。
女人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她站在这座研究所的大楼里，学生双肩包，简单牛津鞋，修身黑牛仔裤，条纹圆领薄毛衫，不化妆的指甲……这些都没错，只是无论她怎么装扮日常，怎么表现清纯，都无力改变被男性审美不断栽培，流连夜生活的事实，她的身体已经在年复一日的保养中琢磨掉了原本的质朴，或许也带些妖娆的性感气质，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白露一瞬间恍然大悟，走到洗水间的门外去。
那些旧日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白露从大学校园走出来，回首身在其中青春和不再青春的面孔，忧愁和欢乐的面孔，百感交集。
刚刚真的很幸运，能够得到接待。大概是白露的神态足够谦恭，大概是一个孤身女子的勇气的确值得赞许。
留法教授，鬓发微白，一股英气，辅导完学生的论文，点头一笑，未问缘由，直接请她坐在办公桌的对面。
开场白被省略后的简洁。白露说自己是他的书迷。
“中文版还是法文版的？你读了英文版，我想我们谈起来就要费些力气了。”
“是中文版。”
办公室的门打开着，有风吹向白露的脊背。
女人双手交叠在膝头，端坐着，身体不自主地前倾，询问，“爱情，是在多大程度上存在的一种感情。您还愿意相信吗？”
书作者的眼光睿智和他思考的深度是般配的，教授说，“什么让你无法再相信这种感情了呢？你把爱情仅仅看做是一种感情了吗？所谓感情是不可能长久的。与其让我们讨论爱情，不如来讨论嫉妒。”
“嫉妒？”
“嗯。一种伴随着人生来始终的火热性情。”
“男女之情也由这种天性养成的吗？”白露追问。
“把男女的欲念称作是天性更为确切吧。”
“那男女的婚姻制度的开始不是为了缔结两姓的关系，而是为了性的占有关系存在的？”白露仍然是迷惑。
“我手头没有可以证明的证据，显示，男女的婚姻制度设计开始于爱情考量，但我愿意相信，这种古老制度的开始并不是政治的需要，而仅仅是生理和心理的需要。至于在这项制度在岁月的流变中产生了门当户对的意义，既是无可奈何，又是情理之中吧。”
“先生愿意经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么？”白露终于舒展了笑容，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
教授摇摇头，大约是在笑她已经无可救药了。
白露也笑，“明明知道，爱情痛苦，却不愿意忘掉，更没有能力去爱上新人，总之是很傻吧。”
“人间各有各的痴，有权痴，有财痴，有色痴，自然也有情痴。”
白露起身，鞠躬告别，她远行千里不过是为了这样一个结论。
真真是无可救药了。
下午，白露决定在返回那个朝不保夕的战场之前，先回父母身边一次。白露爱他们，感恩他们，只是他们不是她的知己。
无预告地从北京坐火车回家。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打开家门，母女相见，突然到访的女儿把白妈妈吓了一跳。
她抱怨女儿，可脸上还是喜气洋洋的，“怎么不早通知你妈一下。这会儿，手忙脚乱的。”
白露微笑着不愿解释，她没有家门的钥匙，就是算好时间在爸爸妈妈下班后才来敲门的。
白妈妈早已经习惯了女儿沉默不语的脾气。接过女儿的行李，笑骂说，“和你爸一个德性，多说话能怎样？”
白露心想，多说话，就要消耗体力，宁可不说。
白爸爸在厨房做晚餐，听到声音，一脸开心地拿着抹布走到客厅来看究竟。
“会来啦。”
“嗯。”爸爸妈妈和想象之中有些不同了，白露有些感触，差点红了眼圈。
所谓的小康之家就是这么其乐融融吧。父母之于远行归家的她，真诚而热烈的笑脸。在这里再不用担心他们谈论的话题你无法听懂。他们的要求和愿望都会明明白白地让你知道。
“国泰民安，安居乐业。”没有人能比他们更真切地盼望着。
一百平米的居室，二人居住，还是被杂物堆放得满满的。白露想要出言提醒一声，不要的东西就清理掉吧，不经过随时整理的人生就像不时常清理的电脑，反应速度会越来越慢的。想想还是忍住了，这是父母夫妻幸福生活的安全感，有物质充盈的安全感。一个独立于家生活的女儿是无权指指摘摘干涉属于他们的日常秩序的。
坐在窄小的餐厅里吃晚饭。
今天白家的餐桌上有特别的加菜，白菜帮炖豆渣，上海也好，江城也好，是吃不到的。
白露很高兴，她从小喜欢吃。所以菜一上桌，她就从大海碗里，盛出一小碗，配上白米粥，细细品着。
大概连吃饭的礼仪姿势都不一样了。白爸爸看着女儿，说，“我女儿大学可真没有白读，吃饭都优雅了。”
白妈妈说，“她装洋，你也跟着她疯。年年这么夸她，以后就光摆姿势，不下饭了，从小胃口就小，到了南方没人管，净不好好吃饭了吧。你看你这个身板儿，一阵大风都能刮走了。上次我们单位组织旅行，我去了南方，他们吃的饭菜，全是汤汤水水的。我就疑心你越来越瘦，是不是在那儿吃不到什么啊。明明去江城上大学前，体重还有九十的。怎么就读了四年书，一下子少了十斤呢。八十要保持住啊，还得再长点，不然可是生不出孩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