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父亲收住踱来踱去的步子,忍不住大声嚷道:“实在不行,那我就和他拼了!”马林的事没有一件不狠狠扎在他的心上。据说马林还挥舞着粗大的手臂威胁过他,马林快要把他弄成眼白红丝心情不爽的酒鬼了。马林的事露馅才一周左右,马林便逆着他的警告开始夜不归家。那一刻,多少龌龊的想象在往他心上涌啊。他在学校探到的消息是没法叫他安心的。遇着天气晴朗,马林就带着鲁岚像一对飞出笼子的小鸟,到街上徒步远征去了。逛累了就在小吃店歇一歇,吃上一碗馄饨或几只对胃口的苏州生煎包。轮到所有商铺都打烊关门,两人便相视一笑默契地走进网吧。他俩追求的那种小男小女的乐趣,大人哪里能懂,不懂难免就招来心重如山的失眠。
一天夜里,马林始终没有归家,这事简直像一根绳索勒得他父亲胸闷心慌。在七拼八凑的想象中熬到深夜,他父亲禁不住“哎呀”一声惊呼起来。挂钟的时针清清楚楚指着凌晨一点。他觉得从前白给儿子讲了那么多的童话故事,在童话故事里,男孩和女孩永远都守着分寸和道德。他拉开门冲了出去,他就像当当当的警钟声,拂拂摇摇扑向了街头巷尾的各家网吧。当他像一只啼鸣的雄鸡突然出现在马林面前,马林破天荒地在他面前支吾了起来,“我,我们,只是……”
“你看看都几点啦?”
他还没来得及添上一句骂娘话,马林倒把持不住先嚷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别盯捎行不行呀?!”他只当儿子的嚷嚷声是哗哗哗的翻书声,他懂得把说话的力道只用在鲁岚身上:“都这么晚了,你就不怕你妈担心你吗?”他的话音很低,但像一股北方醋格外酸人。鲁岚怕被酸着似的一缩脖子,两下三下就跳到门外去了。
需要一辆出租车把鲁岚送回家。他咚咚敲着街边出租车的后车门,叫马林和他一起坐到后座上,鲁岚便识趣地坐在司机旁边。不管马林父亲说什么,鲁岚都一言不发揪着自己的发辫。转眼间,这对恋人的心情糟得如同被捉去坐牢。后来马林和鲁岚在街上转来转去,总逃不脱被马林父亲找到的命运。班上差生没有人不羡慕鲁岚的,她母亲为了要在商场厮杀,整个星期会留她一人在家里。于是差生们只有一个念头,存心想从马林嘴里知道他俩有没有上过床。马林每次来学校都给人满载而归的感觉,他的一举一动不免挠得大家心里痒痒的。可是他的回答总是与大家的想象不一致,他红了的脸上甚至有种发怒的神情:“唉,你们怎么那么流氓,怎么可以那样呢?!”或者不屑一顾地说:“我还没考虑好这种事呢。”从他嘴里一字一顿吐出的道德,叫班上的差生们一时都难以适应了。
不过这些话对有经验的父亲毫无用处,他担心得很,成天自然被马林和鲁岚的行踪牵着鼻子走。很快,他俩偏好的网吧他已摸得透熟,每次的收获无非又把他俩在某某网吧逮住了。眼看他俩夜游的情调有被父亲洗劫一空的危险,马林万分气恼地想出了损招。有一天,马林父亲下班还没走到办公楼前的巷口,一伙满脸浮着杀气的小青年,像一堵火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你,”其中一个矮个子像指着天上一颗星,仰面指着他的脑门问:“你就是马林的父亲吧?”矮个子一字一个拖音,拖得声调怪瘆人的。旁边几个大高个也配合着东甩一下胳膊,西甩一下胳膊。
马林父亲稍稍玩味了一下矮个子的问话,便把眉头皱在一起说,“是的。怎么啦?”
“‘是的,怎么啦?’,你看他说得多轻松……”这伙人故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大笑起来。他们把该说的话在肚子里捂了好一阵,直捂得马林父亲额头冒汗,才阴阳怪气地抖出包袱。
“听说马林最近很不痛快呀,他恋爱谈得好好的,怎么会很不痛快呢?”故作自问的人比划着手脚,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更大的哄笑声。马林父亲尽了力叫自己挺得像一块墓碑,但手心已经彻底汗湿了。
“这是我家的事,你们为什么要管?”
“哎唷,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和马林可是好兄弟,这不也算是大家的事吗?”这回他们把涌到喉咙的笑声忍住了,“你看能不能做点好事,就别碍你儿子的事了?嗯?”声音听上去像是恳求,但叫人明显感到那是拳头举得高高的要挟。马林父亲咬着牙根回味着这些话,始终没有答复。以前他是一遇机会也要横一横的人,从没在外面做过催眉折腰的事。直到他们突然又笑逐颜开,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一丝奉迎的表情。最后,这伙人只好一窝蜂地从他两边擦肩而过,用肩狠狠撞他以示警告。撞的刹那他感到了力量的悬殊,疼痛在他前胸后背的肌肉上持续了好半天。
那天吃晚饭时,马林假装低头瞧着桌子,但不时用眼睛幸灾乐祸地瞥一眼父亲。父亲眼看就要发怒,却眼睛一闭哽咽起来,“真是可悲呀,你真是个现世宝啊……”这是马林第一次看见父亲痛哭流涕。听见父亲用哭腔骂道:“你连猪都不如啊!”他慌得连忙咽了几口口水。父亲颓败的样子叫他分外惊讶,以前为了赢得父亲的尊严,不管能不能制服儿子,父亲也是要用“胆大胜胆小”的办法去争取。马林没想到,那天父亲把整个脸埋在掌心哭了个把小时。说来也怪,父亲一哭可比父亲逞英雄要管用,马林感觉自己那天彻底栽了,整个人愣是被哭声一丝一丝抽空了。以后呢,他无论做什么事难免要掂斤播两,提防着父亲再哭第二次。
十一
小楠成天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每次考试前回头想一想,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就算以前考过三十分,脑子里连块像样的疤也没有留下。上课时他只想在自己的指甲上多流连一会,他咬指甲是咬出了名的,指甲被他咬得就像一扇扇破烂的篱门。为了掩饰指甲的丑陋,他成天把手揣在口袋里。教室里同学的目光更加恼人,他写起字来就把脑袋当屏风,几乎严丝合缝地盖在指甲上。清月无数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过,还是没能叫他改掉这个毛病。越临近高考,小楠前途的轮廓也越清晰,叫清月产生了临近寒峭雪夜的冷森感。
高考前清月的想法变得重要起来,小楠的态度再逍遥也不得不为分科烦恼。他拿不定选文科还是选理工科,他像进店挑衣服,不知该挑哪件为好。星月之夜,清月带着他在住处附近散步,每转悠一圈,小楠对理工科的向往就加深一步。“就这么定了!”清月努力撵上儿子的大步子,把理工科的出路描绘得令他出神忘倦。
高考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命运的恶声相报。他和母亲第一次破了脸。得知高考成绩的那天傍晚,饭桌上空空如也。清月也不再为自己说话掌着分寸了。小楠第一次感到母亲的脸上没了慈祥之色。“你的好日子过到头啦,你继续玩吧!”清月陡起的嗓音把他吓一跳,他往衣领里面缩了缩脖子,便愤然辩道:“我就这个智力,还不是你遗传的,你不也没上过大学吗?!”记得同样的话她也对父亲说过。这话把她的身子惊得硬僵僵的,他们尴尴尬尬对峙了一小会,便各自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十二
我再也不用去德诚中学了,它永远在文场街摆出一副庄严神圣的架势,即便只是从它的门口路过,我也消除不了踌躇不前的心理障碍。高考之后,母亲痛哭了一场,我在自己的房间听见母亲把床砸得嘭嘭直响,她低泣地自言自语道:“我做的一切不是白费了又是什么……”
记得去拿成绩单的路上,我的心一直像蜷缩在一幢房子后面。有几个拿到成绩单的同校生在路上拦住了我,他们微笑扬手的神态里含着深深的幸福。在太阳照耀的枝头下,平时习惯低头走路的鲁岚叫人也颇感意外,她指着我头顶上方的梧桐树,嗓子像扬声器似的嚷着:“陈小楠,快看,这边,还有那边……”“哇--,我看见它的胸毛啦。”一簇簇的枝叶里好象挤缩着几只麻雀,等到我把视线移开,她又哈哈笑了起来。麻雀的羽毛平时可没给她这样的亲切感。这样的玩赏一切的神情,说明她的分数肯定够上公立大学了。
校园的干道上铺满了人,我哼着一首流行歌《破碎的心》,踏进了校门。很奇怪,我的心里是还没有考完的感觉,考卷上苏轼的几句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临考前的几天,一惯死寂的脑子居然大有长进了,只是当我把心思刚沉浸在对功课的摸索中,播弄命运的高考就开始了。于是,在笔尖把考卷磨得沙沙作响的考场上,我心底涌起的是潮水般的遗憾之情。
校园干道上那个幸福的人堆越围越大了。一种鼠似的尖细的惊叫,不时从那些模范女生的嘴里发出。她们的目光锥子似的,刺得我的脑袋一阵阵低垂。班主任递给我成绩单时,只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分数的寒蹭叫我直想往地缝里钻。我双唇启开,发出的只是一声孱弱的“谢谢老师!”成绩单在心上就像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压得我举步艰难。就在那时,远处清晰地飘来了马林的嚷嚷声。他来得正是时候,他从来就不懂得谨慎是何物。他的前领空开,能看见隐隐隆起的胸肌。他要向那个幸福的人堆播撒胡闹的乐趣。他故意一瘸一拐地从人堆里压出一条路来,以此表达满不在乎的心情。一望见差生脸上的沉闷表情,他又找到了打趣的方式。他尖着假嗓子,扬起了班主任的嗲声:“高考是难哪,但做人更难,看看你们这一张张的菜脸吧,简直叫我心碎哪……”他用奴颜婢膝的气质扮演班主任,叫差生们阴阳怪气地爆笑了一阵。谁也讲不清他为什么偏有这样的才能,只需一个小腔小调,就能把大家逗得笑翻天。
沙,沙,沙。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朝这边靠拢过来。他得意的神情简直像那些高分同学,“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也死定了!”见我脸上没有笑容,他眉头一皱,忽然抽抽噎噎地假扮起了我的母亲:“你太叫我失望了,我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他用来逗乐的只言片语,真把痛楚从我心底兜了出来。是的,母亲叫我做的固然通通都做了,但马虎敷衍哪能讨到好运呢。大概看出我的情绪不像平时那样有嚼头,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纸上工工整整写着他的可怜的高考分数。他对我嘟囔道:“看看我的分数,你心里就好受了。”说罢两手一扬,把成绩单撕得粉碎。撒向空中的碎纸片美得像翩翩飞舞的一群白蝴蝶。他捉蝴蝶似的用手在空中捉住几片,同时冒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看见没有,再没用的分数,只要在空中飘一飘,也会叫人有好心情。”
把这些逗乐的事做完,他把不够上公立大学的同学细数了一遍。他掰手指的架势叫人不敢看,就像掰城墙上的枯藤败枝似的,“我早看出来了,这些人的成绩都跟天气有关。”说罢,他开始假扮一条仿佛在碎蛋黄周围游弋的小金鱼。他说天晴时金鱼的食欲都不好。“你,我,还有这些人,都属鱼。那帮小四眼都属麻雀。天一晴,我们就没食欲,没食欲成绩就完蛋……”平时他有很多诸如此类的奇谈怪论。有一阵子,他忙忙碌碌地帮人打架,谁都知道,就算他是一团沥青,也不会让着一根凿岩钢钻。打那以后,他在差生面前说话自然就有了份量。
天上略微有一片云了,它像那天差生的面孔一样庄重。整个中学期间,除了被逼着考试或做作业,我们这些差生一直背着家长在疯玩。佳肴和女孩的气味,总是叫我们激动得喘不过气来。那天,我们硬要在优生面前撑住面子看来是不明智的,那些相互祝贺的优生已衬出命运冷酷的一面。我们脸上的表情虽然满不在乎,心里的沮丧却是认真的。我们终于成了德诚中学倾倒出去的不幸……
十三
第二天,儿子突如其来的乖巧令清月惊讶,他像闯了大祸似的毕恭毕敬等着她发落。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一字一句点着脑袋:“妈,我知道了,快走吧,不然要迟到了。”于是在儿子用手帮她整理衣领时,她又开心地笑了,心想真是应了“闯了大祸才成人”那句乡谚。炎炎烈日下,清月的车轮把柏油路碾得沙沙响,为稳当起见她去了表哥家。就算叫亲戚说闲话嚼碎牙,她也要尽绵薄之力叫儿子上大学。
表哥心里正装着醇美甘洌的寄托,女儿在荷兰就要拿到博士学位,他被钱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即将过去。清月冷不丁的出现,令他的神情骤然严肃,他担心清月无视他的处境跑来借钱。清月盼儿子上大学的打算,也没能让他真正解脱。清月不肯就这么叫儿子输给命运,无论怎么劝说,清月都否定了叫小楠上电大这条路。没过半小时,表哥也被清月的决心打动了。等到他娓娓道出民办高校这条出路,清月的决心愈发坚定了。
“但你哪来那么多钱呢?”
“要多少?”
“毕业有出路的学校起码要八万。”
“这么多啊?”她的声音嘎然而止,钱是她唯一担心的事。
最后,她勉强站起身来,以一种奇怪的脚步声下了楼。中午与儿子吃饭时,她静如一块光秃的岩石,叫八万元那又大又重的数字,默默压在她的心上。吃完饭,她又继续坐了一个时辰。小楠吓得第一次显得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用手去摸母亲的额头。“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清月的回答相当迟缓,她越说没事,小楠越是担心地凝视着她。这种令小楠不安的气氛,在家里持续了一整天。星期天,清月去颜玉家干活,思绪依旧在心头翻滚。她戴着长胶手套洗碗时,终于向颜玉吐露了内心的困扰。
“做这种事可不能盲人摸象,花了大钱就要确保将来有好工作。你要能凑够学费,我来帮你想办法。”颜玉的话叫清月的心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来的时候,她的步履还十分踌躇,现在被这句不足为奇的话给搀扶得稳健多了。干完活她没有向自己的家走去。在漏洒着阳光的梧桐树下,她给父亲打了电话。无需申明来意,只说了想叫小楠上民办高校的决心,父亲就蓦地蹦出一句话来:“我这里还有两万积蓄,你都拿去吧。”父亲的所作所为简直令她惭愧,她对着话筒一时变得张口结舌。
那天,清月不知在娘家坐了多久,感觉时间是无限的长。她心情沉重地想到,自己从小到大花完父母所有的一切,最后连一点养老积蓄也没有放过。为了儿子能上大学,她必须像一根钢发条,把冷酷在心头一圈一圈上足。父亲把钱给她以后,表情显得格外轻松。他摸出一根香烟用鼻子蹭了蹭,顷刻间文思涌动,给想象中乐善好施的侄女家,用羊毛笔写了一封语气恳切的信。清月被父亲的主意鼓动起来,感激的泪珠一串串要往外涌。借款信最后被装进一只写好侄女和侄女婿名字的信封里,交到清月手上。他的嗓音像他的善心一样具有魅力,清月感到了他亲切的用心。
“我先打电话说好你去玩,到了那边你再谈借钱的事。”
在他吐出的蓝幽幽的烟雾中,他又从心里掏出一句话:“对了,你们那片房子能在九月前拆迁吗?”清月受惊似的想了想,马上摇起了脑袋:“鬼知道啊,估计够呛。”他拿纸巾温柔地给她揩了揩汗,又安慰她:“没事,就是不拆迁,我们也对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