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月被迫退休了,理由是她老了,她没能制止住不停上涨的年龄,才四十五岁工厂就不愿继续用她了,仿佛她留在厂里会妨碍所有的人。少量的钱加上几句恭维话,就把她劝退回家了。她周围的世界马上换了样,丑恶可憎不说,糟糕的是劝退之事永久地损害了她的自信。从一大清早起,她就得去各家职介公司排队挂号,与那些对城市怀着狂妄希望的乡下打工妹,一同争夺粥少僧多的保姆职位。刚开始,没有哪个雇主深知她的为人,这样她命运的路就走岔了,很长时间她只能被医院招去做护工。得病的人十有八九心里不爽,稍有不适便劈头一顿责怪,弄得她成天心里惶惶不安。病房里到处都是疾病的威胁,她可不能满不在乎。不过她每天忽忽悠悠走进家门时,有些担心只能哽在喉咙里。疾病传播的秘密,医院不会对护工透露一个字,逼得她只能警觉留神。
有时,也会碰到奉承她的病人,在充满药水味的病房对她提出警告,“你不怕得我们的病吗?不过像你身体这么好的人,恐怕也没事。”她装作没有听见,让他们自己把话题岔开,每次嗅到杀菌的药水气味,她脑子里怎能不掂量全家人的健康呢?但在川流不息的病菌形成的旋涡里,她除了回家后立刻洗澡,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措施呢?她每天从医院回来,心里都装满陌生又重大的秘密。她不敢说,怕吓得儿子不敢吃饭。每天在医院死去的人,并非都有明确的解释,手术台上死的,器官衰竭死的,撞车受伤死的……窗外到处矗立着雄伟的高楼,上面坐着或站着神采奕奕的人,他们的心情不会像她一样,成天被死亡浇灌着。偶尔,他们也会谈论一下死亡,但谁也不会从话里感到它的凶恶。在办公室里,死亡仿佛屈膝于各种笑话趣闻绽放的异彩。
到她退休后的第一个冬季,死亡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一个难以自卫的人:清月的丈夫!一旦找到,就与他纠缠得难分难解。他是在酒足饭饱后聊天时倒下的。文质彬彬的岳父送了他一瓶酒,他尝了尝,味道不错,倒进小碗里多喝了些。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他靠着清月的胸口,感到生活还远远没有终结。此时,清月高大健壮的身体里却藏着内疚,她想一定是自己把什么病菌带给了丈夫。在气氛肃杀的抢救室里,他的生命一直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医生被他的病症弄糊涂了,是肾和肝等器官的综合症。这个病明显高出医生智力的峰顶,对已经陷入情绪深渊的清月,他们只能给予同情。平时神气活现的丈夫,不到一周就缩得像个无助的婴儿,再后来脸色惨白,经历了无数次的昏迷。等到有一天他突然苏醒,想对她说什么,偏偏她回家照料上学的儿子去了。医生说,他喉咙咕哝了半天,见家人不在身边就死活不肯说。清月从此理解了什么是挤在牙缝里的秘密。他等了很久还是向她透露不成啊!清月不能原谅丈夫死的时候,自己不在病榻跟前。这把内疚的锤子在出殡之后,是越敲越重了。
有一天,咄咄逼人的梦境吓了她一跳,梦里映现出轮廓模糊的丈夫,他默默望着她,突然迸出半句话来:“儿子,儿子……”。梦里的只言片语,叫她的一天都过得混乱,她在几乎疯癫的狂想中,捕捉到话里暗藏的危险。是的,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病菌在她家里悠然行进,为了儿子的健康,她必须换一份工作。
春节就要临近,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去辞职。她一向知道护士长的严厉,她异常冷的表情把护士长惹恼了,“这么说,你已经有别的工作啦?”“哦,还没有,我觉得回家休息一下也挺好。”护士长诧异地盯着她的眼睛,极力控制住自己:“你真这么想?过节这边正缺人呢。”
清月不得不让自己歇上一会才开口,“我在医院呆厌了,想换个环境……”清月的话把护士长给镇住了,过了半晌,她才说出半是遗憾的话来,“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能你是对的,看来这边是留不住你啦。”
清月走出医院时步履很轻,生怕惊动病菌毒流似的。当来到令人眩目的阳光下,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感到解脱和安全了。
二
父亲合眼死去的那一刻,我正在其乐无穷地打篮球。那天,我似乎不想弄清父亲躺在医院会发生什么事。听到马林叫打篮球的召唤,我拔腿就去了。
想想吧,我下午放学晚回家两小时,家里会是一副什么景象呢?母亲心里从来都是上了发条的,她不能容忍我哪怕有五分钟的闲暇,落在她的掌心之外。平时我费九牛二虎之力编的理由,她差不多都能背了。无非下班的人把公交车挤爆了,我只得等姗姗来迟的下一趟车。或者争先抢道的各种车辆,在十字路口堵得像一尊尊纹丝不动的石像。再不,就把当天的课堂作业说得比粪还臭,我难免就被脸上始终结冰的班主任留在教室补作业。
那天,打篮球这个光芒闪耀的诱惑真把我迷住了,我两眼放光,整个身心就像被典押给了那天的球场。我哪里知道,母亲在照顾父亲的同时,脑海里依旧浮现着我爱撒谎的毛病。我一厢情愿地幻想她不会在家里等我了,为了赶到医院照顾父亲,她肯定没工夫等我回来饶舌。就凭着想象有这么个可乘之隙,我跟马林那帮人在篮球场上奔跑了两小时。那样的黄昏,闪耀着金发似的霞光,叫人有赖在场上不想走的魔力。当我精疲力竭地打开家门,马上意识到自己失策了。母亲不动声色地站在屋里,一股不满的情绪正把她的脸颊灼得通红。
也许我往日的所有过错,那刻一齐挤上了她的心头。母亲跌倒似的一屁股坐进光线较暗的角落,声音轻得像用指甲轻弹瓷瓶:“跟我说实话,你到哪里去了?”本来她是迎着光线的,脸上的怒纹像是铁打的,等到她坐进黑森森的角落,她的脸已经被阴影遮得柔和了。若在往常,她一定会流泪嚎哭。她说一开始并没有不相信我,偏偏找饭盒盖子找来找去,才发现挂钟的分针过了我回家的钟点。接下来她心里就不乐观了,看着太阳缓缓下落,她有了一个预感:我一定又被她担心的那帮痞子拖去打球了!于是,她把照顾父亲的事立刻停下,满心愤怒地在客厅里候着我。
“怎么着?又堵车了?!”
我没说堵车也没说没堵,只是低着头后悔自己的疏失。她等着我从嘴里吐出一个个痞子的名字,然后用湿润的泪水再把我的心洗刷一遍。她的眼泪配上皓齿闪闪的唠叨,最能耗尽我的力气。我知道,到了万不得已,只有胡编乱造说有一个优生也在场,她的脸色才会有所好转。那天,我每每从准备好的托辞里掏出点什么,她就拖长尾音问道:“真是这样的?”“这回你没撒谎吧?”直到天变得漆黑了,她忽然想起在为活着苦苦挣扎的父亲,审讯似的谈话才算结束。
那天,父亲盼着母亲去医院,就像瞎子盼着光亮。等母亲暂时饶了我赶到医院,父亲像一张硬冷的床板给搁进了太平间里。那天,我确实糟败了母亲的心愿,她错过了与父亲告别的最后机会。等我昏昏恍恍地被叫到医院,只见到父亲脸上残留的一丝痛苦。我不知所措地在尸体边上呆着。母亲抽抽噎噎在哭时,我气恼自己居然哭不出来。“真他妈够呛!”我知道亲戚们都在看我会悲痛成什么样子,就在众人的泪水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外公拍了下我的肩膀,“你晚上熬个夜吧,别叫你妈守灵了,她也快要倒了。”
“嗯――”我把全部感激都倾注在了这一声答应里。这项任务派得实在及时,我正愁自己没什么用呢。夜间守灵多多少少能叫亲戚们觉得,我不再像是父亲的小叛徒了。
三
在镶着塑钢窗户的太平间里,起初有许多亲戚陪着我。一双双眼睛像没有灯罩的灯泡,到处留意着地鼠的可能踪迹。等到走廊被凄凉的宁静慢慢吞没,亲戚们纷纷用手拾缀一下父亲的衣服,然后迈着重沉沉的脚步走出了医院。不一会,父亲身上盖的白床单像闹鬼似的摇动起来,等到弄清是一股窗风在作怪,我忽地觉得走廊的黑旮旯里隐着令人生疑的响动。我往响动处每走近一步都很费劲,双手抖得不行。最后,我也不理会家人叮嘱的那一套了,连忙跑到医院门边的小卖部,打电话死活邀来了胆大的马林。
马林睁大眼睛把我父亲看了好一会,他越看越有兴致。隔着那层渐渐渗出体液的白床单,他辨认着我父亲的脸、肚子等。看罢他咬紧牙关说,“你最好站到外面,你父亲正在变形呢。”的确,仔细一看,父亲腮帮消瘦的脸和干瘪的肚子正把白床单往上隆呢。凭良心说,太平间修得不能说不算好,白瓷砖像贴浴室一样贴到了天花板,可是再亮晶的房子给尸体一搁,活人也觉得这房子坏了,晦气了。可是马林呢,在太平间里边转悠边说长道短,完全不理睬屋里会有什么晦气。大概这就是他被差生颂扬和感恩的勇敢气度吧。起码,那天我见识了他的勇敢不是假货。
以前我总嫌父亲太瘦,那晚他在白床单下面却胖了起来,胖得叫我毛骨悚然。砖色的体液不停从床单下面渗出来,叫我的胃泛起了阵阵呕吐的感觉。马林偏偏一寸一寸揭开床单,查看已变得奇形怪状的尸体。他甚至采取了一个笨拙的措施,从兜里摸出一沓纸巾,一会垫在出水的脸上,一会垫在出水的肚子上。接下来,他的动作简直叫我一阵昏眩,他居然用舌尖舔了舔粘着体液的手指,正色地说:“我知道你爸今天吃什么了。”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惨哪,”他瞥了我一眼又自顾自地说,“只有一点葡萄糖和盐水的味道。”
后来我退到门口,望着他在太平间里呆了很久,直到他结束了对尸体发疯般的兴趣。一走出太平间,他就显出了轻薄的劲头。他对着墙壁,一泡尿就像一瓢泥水,在雪白的墙上浇出一片黄乎乎的印子。他心安理得地忙完这件事,马上总结道,“看着你父亲要腐烂的样子,我更爱自己的命了。活着多好,叫傻逼去看破红尘吧。”接着他像探明人生底细似的,顽皮的笑纹又在脸上蠢蠢游动起来。当然,随后的一小时里,衬着那一派庄严肃穆气氛的,是我和他胃里不停发出的咕咕的叫声。
见两人饿得十分可怜,他转身关上门,兴高采烈地提议上街去吃碗馄饨。他用手来拉我时,我感到双脚像树根似的难以移动,“你还是自己去吧,我就待这里。”他说你家人也不会知道我们上街去了,并打趣道:“你父亲的肚子鼓得要死,可我们的肚子瘪得要死。”
“万一有老鼠怎么办?”
“别逗了,门窗这么严实,哪会进去什么老鼠。”
“……守灵是不能离开的呀。”
“跟你这么说吧,这里空气太差了,你老这么吸着,说不定也闹出病来。”
他好像看透了披麻戴孝这一套,不像我扪心自问,总觉得对不起父亲。多么奇怪,那是我一生的一个转折吗?那一刻,在心里层层叠叠延绵的,是叫我忐忑不安的良心折磨。记得母亲在父亲面前替我开脱时说的话,都格外的妙,什么不是不想学啦,而是学不得法啦等等……好在父亲没钱叫我尝试家教,或上强化班等诸如此类的学习偏方。当然他不知道,差生崇尚的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学。上课时真叫我们差生动心的,是那些红红绿绿点缀着教室的女生们。他更不知道,我的枕头里收藏着会令他惊骇的奇观。我把平时偷看裸女影册的印象,用笨拙的线条记录在了一册笔记本里。从前,我对父亲表达敌意的方式,就是把他画下来,叫他胡子拉碴地匍匐在画中女人的脚下。遇到他的生日,我还会加上额外的礼物,在他的额头画上窄得像线似的一道铁箍,仿佛我一念紧箍咒,就能听见他嘴里发出尖厉的大叫声。
唉,真难以想象,父亲怎么就真搬进了阴间?我平时零零星星发的那些毒咒,难道真成了刺向他生命的一个个毒刺?父亲的死一开始总叫我不敢相信,他的眼皮合着只是睡着了吧?!可是那隆起的洇红的白床单,慢慢涨满了我这颗磨估的心。就算叫他拿竹板天天打我,也比这样看着他慢慢腐烂掉要好。我忽然明白过来,早晚有一天,有一件同样的事等着我们,水从身体里冒出来完全一个样。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双脚几乎站不稳了。幸亏有马林在,这个被我父母视为痞子的家伙,成了我那晚恐惧之中的一根支柱。
不管守灵之夜上街转悠的行为有多可耻,最终还是马林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一到街上,我就意识到那晚可能是中学时代最自由的一夜。我第一次有了那么多时间可以支配,被马林随便拖到哪里都没人管。吃完馄饨,马林那享福的嘴巴又冒出一个主意,“走,我们到网吧去泡一会。”那时我尽管放慢了脚步,心里却无力推却久盼的这个诱惑。一轮满月的清辉照着我们的脸,这一照就更坏了,他的脸上是少见的欣喜若狂的表情。我呢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心被惶恐之中的喜悦占据着。这该是多大的罪呀!
凑巧有个白净门面的网吧出现在眼前,我的心刚热辣地嗵嗵跳了几下,就让守灵的事滑到心的底层去了。我搜来周杰伦的图片看了个够。马林最得意他搜来的图片都会吓我一跳。“这朵花开得艳喽。”他说的那朵花当然是个女孩,有一张图片他停了十来分钟,我俩竟没看够。有的玩时间就快得近乎悲哀,一两小时就这么给一张张图片卷跑了。那晚成了我心灵胡乱探险的一夜。网吧里嘻嘻哈哈的年轻人,感染着我继续跟马林玩下去,谁也说不清玩到何时该收场。等网吧里人满为患只有的站,马林就刷拉地起身,带我去了被家人视为泥炭一般黑的场所。
他边走边依据街上一些人的形象,悄悄告诉我他们是干什么的。以前不知听过他说过多少回,说闸楣路上有个同性恋酒吧。那晚,他不假思索就带我去了那里。那个酒吧挤得要人命,马林预先给我定了打量别人的分寸,说目光绝对不能游来荡去,不然会闹出多人吃醋的麻烦事。朝门里乍一看,酒吧连桌椅都不齐全,大厅就像拔了牙的一张大嘴,但不多一会,就看出酒吧是故意这么做的,为了给这里带来一股生气。趁着座位少,来人就能心安理得在大厅里转悠,喜欢上谁就慢腾腾在他身边停下。倘若真有众人心仪的太阳来了,彼此争宠打架是少不了的。一开始,我没注意到在重重叠叠的人头下,有人见异思迁想另起炉灶。结果随着“啪啊――”的一声响亮耳光,很古怪的打架就开始了。耳光在人群里接连响了好几下,没等我看清耳光打的是谁,骚乱就结束了。舞池中的人群像糊窗纸,把刚闪开的口子迅速给蒙上了。这里的保安工作可不轻松,他们随时准备在十秒内扑灭骚乱。我边上有个眼睛尖的人说,刚才就有四人被保安扔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