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鉴赏的角度去感悟文学作品词语选择锤炼过程,你就会觉得,大凡这些“响字”“活字”,多是对作品中已有形象的补充、延伸和深化,使作品中的形象更富有表现力。王安石《泊船瓜23州》这首诗本来写得平平,可是因为“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的“绿”字用得好,使全诗大增其色,脍炙人口,传为佳话。据宋洪迈《容斋随笔》说,王安石曾经把这个字先后改为“到”、“过”、“人”、“满”,最后敲定为“绿”字。“绿”字为什么好呢?从句法看,“绿”字是形容词的使动用法,“绿”字既是一种动态,它包含了随之而来的生动情状,即江南春色的活跃。一般的“绿”字,只是一个颜色词,用在句子里它往往是单向的,如“绿草”“绿阴”。把“绿”字当作形容词的使动用法来用,就不是单纯的颜色词,也不是单向的。这个“绿”不仅具有内涵更为丰富的颜色,它还包含着一种缓慢变化的动态过程。而且这个“绿”还是多向的,它一头连着“春风”,一头连着“江南岸”,是“春风”又一次使“江南岸”变绿了,因而我们又对“春风”这一难以捕捉的形象感觉到了它的形象,它广大无边,它威力无穷,它一年一度,它是一只创造改变自然的巨手。
一个实词,是概念意象的结合体,当这个实词未进入诗句时,概念和意象是浑然一体。当进入诗句,无论是诗人的形象思惟还是鉴赏者的形象思惟,意象就逐渐显现了。在语言的层面,由一个个的词,组合为诗句,构成一首诗;在文学鉴赏的层面,是由一个个的意象,组合成为意境。旧体诗有一种修辞手法,有人把它叫“列锦格”,有的人叫“体词块状铺排”。是说为了诗句表达的需要,把几个既无语法关系又无逻辑联系的名词放在一起,凑成一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早行》),“水村山郭酒旗风”(杜牧《江南春》),“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葡萄美酒夜光杯”(王翰《凉州词》)。这些并置成句的词语,虽然是一些各自独立的意象,但当我们读完全诗而你又具有鉴赏者的社会阅历、文学修养,就会对这些意象进行重组、整合,原来意象间所留下的残缺空白也会添加补充上,形成一幅幅完整生动的画面。即以温庭筠《商山早行》为例,原诗是“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因为从诗题,以及诗中“晨”、“征铎”、“客行”、“山路”、“驿墙”、“思杜陵”这些词语已经告诉我们,这诗是写诗人在商洛山中早行,以至“道路辛苦,羁旅愁思”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虽然不成话,但在鉴赏者的形象思惟里会把这些意象组合成“山中早行”的生动形象:旅人住在山中茅店,听见鸡鸣就起床。看到天上有月,就收拾行装,准备起程。等到出门过河走在板桥上,才看到桥上落了一层霜,霜上已有足迹这说明还有更早行的人。“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把“杨柳”、“河岸”、“晨晓”、“秋风”、“残月”几个词语并置起来,还是一些未经组合的意象。但是,我们把这一句放在《雨霖铃》(寒蝉凄切)全词时,这些独立的意象经过重组和补充,就构成一个意境,成为了一幅形象生动的画面。原来这是词人想象在与恋人帐饮执别之后,已是兰舟,临岸,酒醒梦回之时,而时值晨晓,但见秋风萧瑟,杨柳疏疏,一弯残月当头高挂,使人感到无限凄凉,一派冷清。所以,寻常词语人诗就不寻常了。“闹”字是一个普通动词,它通常是用来形容人的活动状态和热闹场面的,如王建《寄汴州令狐相公》:“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陈与义《人城》:“平生厌闹市,快意三家村。”鲁迅:“旧帽遮颜过闹市。”这些“闹”都是说街市的热闹、不平静的。但宋祁《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论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的确,诗中用了这个闹字,使我们感到杏花满枝,春机盎然,春光无限。“春意”本无所谓“闹”的,说“春意闹”这是一种拟人化的用法,使“春意”补充了很多的意思,内涵丰富得多了,所以说“境界全出”。
除了寻常词语艺术化,文学作品中的形象还与修辞格密切相关。吴士文先生《修辞讲话》把有一类辞格如“比喻”、“比拟”、“移觉”、“夸张”称为“描绘体”,这类辞格的特征、成因、功能即与形象有直接的关系,是描绘对象体的形象的。其他修辞格也往往与形象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如比喻在描绘对象即本体时,必然要引入一个新事物即喻体。本体、喻体的特征千差万别,一点相似即可作比。韩愈《答李翊书》:“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用水比喻一个人的思想修养,用浮物来比喻写文章的言辞技巧,似乎看不出相似的地方。可是下一句“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给我们引入水浮物的形象,用这一形象比喻抽象的写作文章的一个道理。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这是比喻,又是通感的修辞格,把琵琶忽大忽小宛转变化的声音,由听觉诉诸视觉,用形象比喻,一会儿是急风暴雨的雨点打下,一会儿是情人切切私语,又如珠玉落盘,花间莺啼,冰下流泉。从这些生动的形象里又感觉到各种声音。再如,比喻的喻体本来是描绘本体的,可是喻体的有些特征我们并不大注意,容易忽略。正是因为本喻体的相似点,从本体反馈给喻体,让我们反而对喻体的特征更加关注了。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是以“浮云”比“游子意”,以“落日”来比朋友依依惜别之情的。但是我们对“浮云”“落日”的形象特征,因为诗家用得多了,逐渐淡化、模糊了。现在我们鉴赏这首诗,不能不考虑这个比喻。为什么用“浮云”比喻“游子意”?从“游子”反推到“浮云”,原来游于是飘泊四方,行踪无定的,用“浮云”作比正是取“浮云”随风飘荡、游移无根这一特征的。从“故人情”反推到“落日”,是说诗人与故人依依惜别,不忍离去,用“落日”作比正是取意于“落日”的冉冉西下,似乎不忍离开大地这一特征的。杜甫《发潭州》:“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这两句是拟人的写法,予物以人的感情,岸边飞花本无所谓送客,现在诗人感到如同来送客的人。这一方面反衬了世道冷落,诗人孤独,也反而使我们感到飞花舞人的形象。燕子本无所谓语人留客,说它“语留人”也是拟人。但正是运用了拟人的手法,反而使我们更加感到燕子呢喃的叫声,绕人飞来飞去的影子,似在留客,真是人不如物啊。
其次,在文学鉴赏中,运用修辞可以使鉴赏者多方联想,驰骋想象,进入艺术世界,获取审美愉悦。联想和想象都是人的心理活动,是一种心理机制。联想是头脑中由一个表象,向另一个表象的移动。在文学创作与文学鉴赏中,是由一个意象或意境向另一个意象或意境的转移过程,即由一事物想到另一事物的过程。比如我们由秋天想到菊花,由菊花又想到陶渊明,由陶渊明又想到饮酒等等。想象则是在头脑中唤起多种意象或意境。比如我们看到落日,头脑中有落日的影子,待我坐在家里不看落日时,也可以想到落日的样子。其实联想和想象往往浑然一体很难分清。朱光潜先生在谈到联想时,把联想说成是一种“自由的,无意的,飘忽不定的”“胡思乱想”,这种自由联想“好比是水流湿,火就燥,稍有勾搭,即被牵绊,未登九天,已人黄泉”。然而在文学鉴赏中的联想却并非是“天意的,飘忽不定的”,而是一种可以由意志控制的,即由甲到乙,由乙到丙的联想相承,是以必然关系为线索的,是有一定的方向的。这就是说。文学作品中的审美联想,受作品“题旨情境”的制约,与语言运用、修辞手法相关。如前所说的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当我们进入这首诗的审美联想,这种联想并非是“无意的,飘忽不定”的胡思乱想。原来这两句诗用了“列锦”的修辞格,就不能不从“鸡声”想到“茅店”,从“茅店”想到“月”,又从“板桥”想到“板桥上的霜”,从“板桥上的霜”又想到“霜上的足迹”。而当我们在揣摩诗的主旨,知道了写诗的背景,又从诗题“商山早行”又知道这是在商洛山中一个早晨的时空下,诗人起早赶山路。于是这“鸡声”“茅店”“月”以及“板桥”“霜”都不是一般的意象,比如这“月”不是半夜或傍晚的月,而是商洛山中的晨月,“鸡声”是山间旅店的鸡声,“板桥”也是商洛山小溪上的板桥。这种列锦格引发我们的审美联想是一种“相近联想”,即“茅店”“鸡声”“板桥”这些意象都是在同一时间、空间下的意象。据《晋书》记载,谢安叔侄尝内集,俄而雪骤下,谢安问:“何所似也?”谢郎曰:“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于是谢安以道韫诗为好。过去讲这则故事,都没有说出谢道韫的诗好,好在哪里?谢郎的诗不好在哪里?现在从诗歌鉴赏的角度衡量,两句诗的好坏,恐怕主要是它留给人的联想不同。这两句都是比喻,比喻引发人的是一种“相似联想”。用撒盐来比喻下雪,不能说不切,不能说不像。但是只要我们稍加联想,天上撒盐,你朝天看去,这盐就会撒到你的眼睛里,那种感觉是非常难受的。因此,以“撒盐”比“下雪”的修辞格引起的联想是一种极不好的感知。用柳絮随风而起比喻下雪,使人很自然想到柳絮的轻盈飞扬,又因而想到春光明媚,惠风和畅。也有人写下雪的诗是“想是玉皇请宾客,厨房连把煺天鹅”,这诗的构思也是很奇特的,想象也是够丰富的,用煺鹅毛而鹅毛从天上飘下比下雪也是很恰当的。但这样比喻马上使人想到杀鹅、拔毛的残酷,不禁生畏,破坏了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