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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拟似侵犯

有些侵犯行为可能造成伤害,但行为本身却是无意的,这一类的侵犯,称为拟似侵犯。它包括偶然侵犯、游戏侵犯、自我肯定侵犯。

拟似侵犯中最明显的例子是偶然性的、无意造成的侵犯;就是说,这种行为伤害了人,可是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他。如说,枪支走火,打伤了或打死了旁边的人。当然,这类偶然行为并不都是那么单纯,心理分析学会告诉我们,有些偶然行为隐藏着无意识的动机;但如果因此就假定所有的偶然侵犯都有无意识的动机,就以偏概全了。

游戏侵犯的目的是在训练技术。它的目的不是破坏或伤害,动机也不是恨。剑术与射术最早期固然是为了防御与攻击敌人,但演变到后来却变成了一种艺术,原来的目的几乎完全消失了。如说,在禅宗的剑道里,需要极精的技术,对整个身体完全控制,心意完全集中——这些要求和茶道相同,可是茶道和剑道却完全不同。一个精熟禅宗剑道的人,并不想杀人或毁人,也没有任何恨意。他只是恰当的运行,如果对手被杀,那是因为它“站错了位置”。古典的心理分析者曾说,击剑者无意识间是受恨意所推动的,他想把对手毁灭;他当然有权这样说,但他却对禅宗的精神没有什么领会。

以前弓箭也是攻击与防御的武器,是用来杀人的,但现在已经变成了纯粹的技术训练,赫瑞基在“禅宗射术”中,把这件事说得非常明晰。西方也有同样的现象,击剑已经变成了一种运动比赛。虽然这里面没有禅宗艺术那么讲求精神特质,但却仍旧无意于造成伤害,原始部落也常常有这种打斗,它主要的目的是在展示技术,而不是在达到破坏性。

拟似侵犯中最重要的例子是自我肯定性的侵犯。这正是“侵犯”一词的字源原来所指的那一种。侵犯的字源是“步”,是似:退步的字源,意思是“移向后”。“移向前”是一个不及物动词,你可以“移向前”,但你不能“移向前”什么人,这就和攻击某人不一样,因为攻击是及物动词。可是在早期的时候,“移向前”可能有攻击的意思,因为在战事中,移向前往往就是攻击的开始。

依照字源的本意,“有侵犯性”一词可以这样定义:移向一个目标,而没有过分的犹豫或恐惧。

从雄性荷尔蒙与侵犯性的关系,我们似乎可以对肯定性的侵犯有确切一点的了解。许多实验告诉我们,雄性荷尔蒙会激发侵犯行为。为什么会如此?这必须从雌雄在性行为方面的不同做根本说明。从解剖学和生理学所见到条件来说,雄性动物的发生性功能需要它有能力穿破雌性动物的处女膜,它不可以被惧怕、犹豫所吓阻,甚至在雌性产生抵抗的时候也不被吓阻;在动物界里,交尾时雄的必须把雌的保持在确定的位置。由于雄性动物的性功能是种族延续的必须基础,我们可以料想自然界便赋予了一种特有的侵犯潜能。这个料想可以从许多资料得到佐证。

许多实验把雄性动物阉割,或把阉割的雄性动物注射雄性荷尔蒙,用这个方法来研究侵犯现象的变化。这方面的实验主要是在20世纪40年代做的。毕曼所做的一个实验就是典型的例子。成龄的雄老鼠在经过阉割手术一段时间之后,就不像以前那样打斗,行为变得平和起来。但是,如果给这只阉割过的雄鼠注射雄性荷尔蒙,就会又开始打斗,荷尔蒙停止,打斗也又停止。不过毕曼还做了另一种实验,当阉割之后如果不给它休息,却继续制约它天天照常打斗,则他就不会停止打斗。这个实验等于说,雄性荷尔蒙是战斗行为的刺激素,但不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克拉克与波尔德也用黑猩猩做过类似的实验。实验的结果是雄性荷尔蒙升高侵犯(统治),雌性荷尔蒙则把它降低。后来的一些实验——比如西格所报告的一些——也证实了毕曼等人的正确性。西格的结论是:“可以说,独处的老鼠侵犯行为的增加,是由于多种荷尔蒙的不平衡,降低了侵犯的触发性。产生这种作用的主要是雄性性腺荷尔蒙,另外一些内分泌腺也有影响力(如副肾皮质腺,副肾脊髓腺和甲状腺)。”

这方面的研究我只再提一种,就是拉杰泊兹所做的研究。他的报告说,他的实验是要用制约的方式产生高度侵犯性的老鼠,和产生没有侵犯性的老鼠,头一种老鼠完全禁止交尾,后一种则不限制性行为。作者结论道:“实验的结果显示出,这两种行为是可以选择的,可以禁止,也可以加强,并不能证明侵犯性与性行为是出自同源。它们的起源可以用环境刺激来影响。”拉氏的实验跟前面几位的实验结论抵触,而我也没有能力来判定谁是谁非。不过,等一下我想要提出一个假说性的刍议。

另一个有关的发现是Y染色体的性质。雌性的两个性染色体是XX;雄性则是XY。可是在细胞分裂的过程中,可能会产生异常情况,从侵犯的观点来说,最重要的是一个雄性有一个X染色体,却有两个Y染色体(XYY)。(性染色体比平常超出一个,并不止这一种组合情况,但那些跟我们现在的问题无关。)具有XYY染色体的人,身体上似乎会有某些异常。一般说来个子比较高,比较迟钝,容易发癫痫症。从我们现在这个立场看来,最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他们有异常的侵犯性。第一次产生这种看法,是由于在爱丁堡的安全院中所做的调查;这里面有心智异常分子(暴虐与危险分子),其中197个男人中,有7个是XYY结构(千分之三点五),一般民众中则没有这么高的百分比。在这个研究出版之后,十几个研究工作也跟着完成,它们的结果是肯定了第一个研究的结论,并以更多的样品做研究对象,才可以定论。

在一般文献里,往往把雄性侵犯认作是一般所说的侵犯——也就是目的在伤害他人的那种攻击行为。但如果雄性侵犯就是这种性质,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就非常叫人困惑了。雄性对雌性的这种敌意、伤害性的态度会在生物功能上有什么用处呢?它会破坏了雌雄的基本关系,而且,雌性担负着生养孩子的责任,雄性伤害雌性,目的是为了什么?某些环境下两性固然有深沉的对立,但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雄性动物不避困难,移向前去的能力却是必要的;然而这不是敌意的或攻击的行为,那是自我肯定性的侵犯。雄性侵犯跟破坏与残忍根本不同;男人固然有破坏与残忍。

这个假定似乎可以用来解释拉杰泊兹的实验,在实验中他发现老鼠表现出高度的战斗行为,可是对交尾没有兴趣。如果一般所说的侵犯只是雄性性欲的一部分,或者是由雄性性欲所引起,拉氏的实验结果应该正好相反。拉氏的实验跟其他一些作者提供的资料看似冲突,原因却可能很单纯,因为他们所说的是两种不同的侵犯。拉氏说的是敌意的侵犯,其他作者所说的却是“移向前”的那种侵犯。我们可以假定,喜欢打斗的老鼠是处于敌意、攻击性的状态,这种状态会排斥性刺激,使它对性刺激不起反应。别外一些人士所做的实验则是把雄性荷尔蒙增加,而这种荷尔蒙却并不会制造敌意,只制造出移向前的倾向,因而把一般战斗行为的禁戒减低了。

观察正常的人类行为,可以证实拉氏的实验。处在愤怒与敌意里的人很少有性欲,而性刺激也对他没有什么大作用。我这里所说的是敌意的愤怒和攻击的倾向,而不是虐待症;虐待症是可以和性冲动掺合在一起的。愤怒会削弱性的兴趣;虐待与被虐待的行动,虽然不是由性行为引发,却可以和性行为掺和在一起,或刺激性行为。

自我肯定性的侵犯并不限于性行为。生活中许多情况都需要这种侵犯,外科医生、登山者和大部分运动员的行为中都有这个成分;猎人也是。推销员若想成功,也非它不可,我们说一个“有侵犯性的推销员”时,指的便是这个意思。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要想把事情做成功,就必须具有这种不屈不挠的自我肯定——就是说,决心追求达到目标,不被艰难所阻挠。当然,攻击敌人的人也必须具有这种力量。一个将军如果缺乏侵犯性,就会优柔寡断;士兵缺乏侵犯性就容易逃退。但我们必须把侵犯做两种分别:有的侵犯目的在伤害,另一种却是自我肯定性的侵犯,是为了帮助达成目的,虽然有时会造成伤害,但有时却有创造性的功能。

用雄性荷尔蒙给动物注射,虽然会增加或恢复动物的战斗能力,这件事却可能有两种不同的解释:(1)荷尔蒙引起愤怒与侵犯;(2)荷尔蒙增加了动物的自我肯定力,使它更加努力地去达到由别的原因引起的敌意目的。从各种实验看来,似乎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第二种情况却比较说得通。两种情况究竟哪一种最正确,还待进一步的实验研究才能确定。

自我肯定、侵犯、雄性荷尔蒙这数者之间的关系似乎提示我们,男人比女人的自我肯定性的侵犯要多一些,比较容易做优秀的将军,外科医生或猎人,女人则比较富于保护性与照顾性,可以做好内科医生与老师。当然,我们不能从今日的妇女来下结论,因现代的妇女大都是长期父权社会中的产品,再者,前面的说法也是统计性的,用在个人身上并不一定正确。许多男人缺少自我肯定性的侵犯性,而许多女人却能够把必须有这种侵犯性才做得好的工作做得非常好。显然,在雄性性质与自我肯定性的侵犯性之间,没有单线式的关系,两者的关系非常复杂,而它的详情我们却几乎一无所知。遗传学家都知道,一种遗传的倾向固然化做某种行为表现出来,可是这种行为绝不是只由这一种倾向来决定的,而是夹杂别的遗传倾向与整个生活和成长的环境所造成的。还需说明的,不仅前面所提的行为需要自我肯定性的侵犯,为了生存下去,这种侵犯也是必需的;因此,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我们可以假定,不仅男人禀赋了这种侵犯性,所有的人类不分男女都是一样。男人与女人天生共具两性的性质,这是否足以使女人具有自我肯定性的侵犯性,必须等待更多的实验提供资料才能确定,而雄性侵犯是否只影响到性行为,也必须等待日后的这些资料来确定。

不过,有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是临床实验上已经确定无疑的。一般说来,有不屈不挠的自我肯定性的侵犯性的人,比缺乏自我肯定性的人,在防卫上比较没有敌意。不论就防卫侵犯还是就恶性侵犯来说,都可以说得通。这是不难了解的。以防卫侵犯来说,这本是对威胁的反应,一个有不屈不挠的自我肯定性的侵犯性的人,不容易感到威胁,因此也就不容易产生侵犯性的反应。虐待症患者之所以有虐待性,是因为他心里有无能感,觉得没有能力让别人感动,让别人对他回应,没有能力使自己成为一个被爱的人。因此他寻求补偿,他要制御别人。自我肯定性的侵犯则加强了人的能力,因此具有这种侵犯性的人便不需要对他人做虐待性的控制。

关于自我肯定性的侵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地方需要说明:一个人的侵犯性发展到什么程度,对他整个的性格结构有很大的影响,而且会决定他是否会产生某种神经官能症。害羞的或动则得咎的人,以及具有强迫性倾向的人,往往无法自由表现自我肯定性的侵犯。对这种人的医疗,第一步就是让他察觉到他的这种自我肯定受到阻挠,然后再让他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最重要的则是让他了解,在他的性格结构中和环境中,是什么因素在支持这种阻挠,并强化了这种阻挠力。

最足以削弱自我肯定性的侵犯的,可能是家庭与社会中的权威气氛,在这种家庭和社会中,自我肯定被看做是不服从、攻击、罪恶。从一切非理性的与剥削性的权威立场来看,自我肯定是滔天大罪,因为自我肯定是个人在追求他自己真正的目标,因此对权威的力量是一种威胁;权威者向服从权威的人灌输教条,让他认为权威者的目的也就是他的目的,而服从是最佳的机会,让个人完成自我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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