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集》目录序（《南山集》：戴名世文集名，戴名世被杀后遭禁。）
戴钧衡(1814—1855)，字存庄，号蓉州，安徽桐城人。道光举人，曾拜方东树为师，以才气闻于乡里。曾收集整理戴名世的著作，编为《戴南山先生全集》。太平军攻克桐城后，他逃亡临淮等地，不久呕血而死。著有《存庄文集》等。
康熙四十一年(1702)，桐城派创始人之一戴名世的文集《南山集》刊行。书中收有戴氏抒发明朝灭亡遗恨的文章，康熙五十年左督御史赵申乔，以《南山集》中有“狂悖”、“大逆”语参奏戴名世，两年后戴名世被杀，受牵连入狱者有方苞等数百人，这就是清代有名的《南山集》文字狱案。道光二十一年，戴名世同乡后人戴钧衡，搜集其遗文，编成《戴南山全集》十四卷，光绪间始有刊本。本文是为该书写的序言，文章对戴名世的遭遇深表同情，流露了对《南山集》文字狱的不满。文中对戴氏散文给予很高评价，虽然不无过誉之处，但总的讲还是实事求是的，戴名世作为清朝早期文章大家，其创作的确是有鲜明个性的。
呜呼！文章之事，岂不难哉！商周以前，无专以文章著者，晚周之世，乃少少有之，至秦汉而为之者益专且众。司马子长生汉武之朝（司马子长：司马迁，字子长。），以天授之才（天授之才：上天赐给的人才，即天才。），承累世之学（承累世之学：司马迁之父司马谈也是史官(太史令)，司马迁继承父业写成《史记》，故云“承累世之学”。），通古今书史之秘，穷天下山水之奇迹（“穷天下”句：司马迁曾游历各地山水名胜，对他写成《史记》有很大帮助。），其所遭，极人世万不可堪之境（不可堪之境：指司马迁受宫刑。），侘傺抑郁（侘傺(chà chì)：失意。），感愤悲伤，以其所畜（畜：通“蓄”。），发为文章，遂以雄于天下，传于后世。自后世言文章称大家者，所造虽各有不同，要莫不深得乎子长之义旨，唐之韩、柳、宋之欧、苏，明之熙甫（熙甫：明朝散文家归有光，字熙甫。），其尤著也。
国朝作者间出，海内翕然推为正宗（翕(xī)然：共同地。），莫如吾乡望溪方氏。而方氏生平极所叹服者，则惟先生。先生与望溪生为同里，又自少志意相得，迨老不衰。其学之浅深，文章之得失，知之深而信之笃者，莫如望溪。望溪推之，学者其复何说也。顾望溪生为显官，身后著作在天下，而先生摧折困抑，垂老构祸以死，著作脱轶（脱逸：散失。），莫为之收，而一二藏书家有其稿者，又秘弗敢出。四方学者，徒耳先生之名，求读其书不可得。文章之遭际，幸不幸固如是耶！
余读先生之文，见其境象如太空之浮云，变化无迹；又如飞仙御风，莫窥行止。私尝拟之古人，以为庄周之文，李白之诗，庶几相似。而其气之逸韵之远，则直入司马子长之室而得其神。云鹗氏尝谓子长文章之逸气（云鹗氏：尤云鹗，戴名世学生，《南山集》由他刊印，下面的话出自他为该书写的序言。），欧阳永叔后（欧阳永叔：欧阳修，字永叔。），惟先生得之，非虚语也。余又观先生文中自叙，及望溪先生所作序文，知先生生平每以子长自命，其胸中藏有数百卷书（“其胸中”二句：戴名世《与刘大山书》：“胸中觉有百卷书，怪怪奇奇，滔滔汩汩，欲触喉而出。”），滔滔欲出。向令克成，必有不同于班固、范蔚宗、陈寿诸人者（班固：《汉书》作者。范蔚宗：《后汉书》作者范晔，字蔚宗。陈寿：《三国志》作者。），岂仅区区文字足见其得子长之神哉？惜乎有子长之才，不能有子长之志，仅此区区，而犹厄抑使不得彰行于世，良可悲也。
先生文集名不一，少时著有《困学集》、《芦中集》、《问天集》、《岩居川观集》，皆不可复见。今世所仅存者，惟门人尤云鹗刊本，所谓《南山集》是也。《南山集》载文止百十余首。里中吴氏藏有写本，较尤本文多且半，余假而抄之（假：借。）。复于许君处见先生手稿十数首。又尤本、吴本未加编次（未加编次：没有按一定次序编排组织。），亦无意例（意例：亦作“义例”，说明编书的原则的例言。），余乃共取编之。呜呼！以余所见三本，同异如此，此外不可见者，其零散知几何也？
道光辛丑十二月（道光辛丑：道光二十一年(1841)。），宗后学钧衡谨识。
呜呼！写文章的事，不是太难了么！商周以前，没有专以写文章著称的，晚周时代，才逐渐出现，到了秦汉时期进行写作的人就更专心而且人数也多了。司马迁生在汉武帝时，以天赐之才，承继家世相连的学问，精通古今写史的奥秘，尽游天下山水奇迹，而他的遭遇，又是人间最不能忍受的境况，失意苦闷，感愤悲伤，把他积蓄的一切，抒发为文章，便以其著作雄踞天下，传于后世。从后世论文章能称为大家的，他们所取得的成就虽然各有不同，总的说没有不深得司马迁的创作宗旨的。唐朝的韩愈、柳宗元，宋朝的欧阳修、苏轼，明朝的归有光，是最著名的。
本朝作家迭出，海内共同尊为正传宗师，没有人超过我县同乡方苞方氏的。而方氏一生极为叹服的，则只有戴名世先生。戴先生与方苞为同乡，并且自少时情志意趣就互相投合，至老不变。戴先生学力如何，文章好坏，知道得最深切信服最诚挚的，没有人超得过方苞。方苞推服戴先生，其他学者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方苞在世时是显要官吏，死后著作传天下，而戴先生平生坎坷困顿，老年得祸而死，著作散失，未能收集，一两个藏书家有他文稿的，又秘藏不敢公开。四方学者，仅听说过先生之名，想读其书而不可得。文章的遭遇境况，幸与不幸原是这样啊！
我读戴先生文章，看到的情境就如空中飘浮的白云，变化而不留痕迹；又如仙人乘风飞行，飘逸不定却无法见其举动。我曾私自与古人相比，以为只有庄子的文章，李白的诗歌与戴先生比较类似。而其文章超迈酣畅的神韵气派之高远，则可以直接深入司马迁的作品之中而能得到他的精神。戴先生的门人尤云鹗曾经说：司马迁文章的超迈气派，在欧阳修之后，只有戴先生得到了，这话不是无根据的敷衍之语。我再看先生在文章中的自叙，及方望溪先生为《南山集》写的序文，知道先生平素便常以司马迁自命。他胸中藏书数百卷，滔滔汩汩，总想着从胸中涌出来，假令当初写成，与班固、范晔、陈寿诸人的史书必不相同，哪里是仅仅在文字上足以见到司马迁的精神呢？多么可惜呵！有司马迁的才气，却不能有司马迁的业迹（戴名世有志修明史，因遇害志向未能实现，此处流露了对戴氏遭遇的不平。），仅此一点点文集中的文章，还扼制压迫使它不能流传于世，真令人悲痛。
戴先生文集名称不只一种，年轻时著有《困学集》、《芦中集》、《问天集》、《岩居川观集》，现在都看不到了。现今所仅存的，只有学生尤云鹗刊印的版本，就是那得祸的《南山集》。《南山集》收文章只有一百一十余篇。乡里吴氏藏有手写本，较尤云鹗刻印本多了一半。同时尤氏刻本、吴氏手抄本没有按次序编排，也没有编书义例，我于是一同拿来加以编排。唉！就我所见三本，同异如此，此外的文章见不到的，其零散遗失的谁知道还有多少呢？
道光二十一年十二月，同宗晚辈钧衡谨记。
朱建论（朱建：西汉人，原本是刚正廉洁之士，后因其母丧无钱，接受辟阳侯审食其馈赠，审本是奸党，文帝时被杀，朱建曾为审说情，受牵连自杀。）
本文通过朱建“以百金之故，丧失名节”的教训，阐明“士君子取与之间”不可不慎的道理。对于小人的拉拢贿赂，即使是自身处于困难的时候，也“不可稍有苟且之心”，必须严加拒绝。否则，一失足而成千古恨，这样的历史教训是人们应该记取的。
小人之于君子也，必多方交之。一与之交，则其势不能中绝。交之既深，则有事或且为小人用。此其道在严之于先，不可稍有苟且之心，而又能持之艰难困苦之中，小人之计，乃不得间而入（间：空隙。）。汉平原君朱建（平原君：汉高祖刘邦时赐朱建为平原君。），史称其刻廉刚直（“史称”句：以下数句均出自《汉书·朱建传》。），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取容：取悦，讨人欢心。）。辟阳侯欲知建（辟阳侯：审食其封号。），建不肯见，其气节亦可谓卓卓者矣。乃居母丧，贫不能备服具，辟阳侯奉百金裞（裞(shuì)：赠给死者的衣被。），受之不辞。夫受人之德，必有以报；受不义之恩，其报之也，亦必将出于不义。以不义为小人谋，则不至于自杀其身不已。朱建受金，故遇辟阳侯之难，不得不求为之脱（“故遇辟阳侯之难”二句：辟阳侯审食其曾得宠于吕后，汉文帝称帝后，排除后党，杀审食其，朱建因受过审食其赠金，曾为审开脱，因而受牵连。）。既为辟阳之客，闻文帝追案，不得不自刎。
呜呼！以百金之故，丧失名节，遂杀其身，士君子取与之间，宜何如哉？不惟是也。孔子曰（“孔子曰”：下面引语出于《礼记·檀弓上》。）：“丧事，称家之有无。有，毋过礼；无，则敛手足形（敛手足形：家贫不能厚葬，以衣衾敛蔽死者，使不露形体就可以了。），悬棺而窆（悬棺：以手扶棺下葬。窆(biǎn)：将棺木放进墓坑，即落葬。）。”建果贫也，服具不备可也。受金治丧，贤者不为也。然则建即终不为辟阳之客，而受不义之金以营丧，是污其亲以不义也。不惟不廉，亦不孝实甚。且辟阳侯不奉裞于建也，谁使之哉？建之友陆生也（陆生：陆贾，楚人，汉初政治家，善辞赋，曾帮助刘邦定天下，著有《新语》。）。君子之于友也，曲成其美（曲成其美：设法成就朋友美名。），不陷以恶。辟阳奉裞，陆生当为辞而却之；不然，于其受也，责而归之（责而归之：责令归还审食其的赠金。）。而乃教辟阳故陷建于不义（而：但是。），何哉？吾意建平日所称廉不苟者（吾：此处指陆贾。），皆饰行欺世。贾欲有以尝之（尝：尝试，实际做。），故藉辟阳以验其真伪，否则知其伪而故以败之。不然，则欲藉以成其名（欲藉以成其名：意思是说，陆贾想让审食其赠金，而朱建不受，借以成朱建廉洁之名。），而不意建之果受之也。夫人惟无名于世，世亦无所短长。苟孑孑自好（孑孑：特别地。），著声称于时，则人所以尝试之者百端，稍有不诚，未有不败者也。建之初不见辟阳也（初不见辟阳：指审食其以前想投靠朱建，求见而遭朱建拒绝。），知其为小人，不可近也。既税百金，亦知其不可受，而特困于贫窘不得已，且以为受之有名（以为受之有名：为母亲办丧事而接受审食其赠金，以为这是以孝名受赠。），未必遽伤义也。不知天下之貌为君子，著行立节，而卒至一败涂地不可赎者，皆此“不得已”之情，与未必遽伤于义之念误之。夫苟以义衡之，亦乌在其不得已也。
小人对于君子，必然会多方面想与交往。一跟他交往，那么造成的情势便不能中断。交往深了，那么遇事就可能被小人利用。这方面的办法在于开始严格，不能稍有马虎的心思，而又能在艰难困苦中坚持，小人的计谋，就不能乘虚而入。汉朝的平原君朱建，史书上说他非常廉正刚直，做事不随便与人同流合污，坚守道义不有意取悦于人。辟阳侯审食其想跟他知交，他不肯见他，他的气节也可以称得上突出的了。赶上他为母亲办丧事，因为贫困不能备办葬服用品，辟阳侯审食其送他葬服用费黄金百斤，他接受没有推辞。接受了人家恩德，必然要有回报；接受了不义的恩惠，其回报，也一定要出于不义。以不义为小人谋划帮忙，那就不到自害自身不能完事。朱建既然已经接受了赠金，所以遇到审食其有难，不得不寻求办法为他解脱。朱建既然已变成了审食其的说客，所以听说汉文帝要追究审食其的案子，朱建便不得不自杀了。
唉！以接受百金馈赠的缘故，丧失名节，于是自杀其身，作为有修养的士人君子在接受与不接受之间，应该怎么做呢？不仅如此。孔子说：“办理丧事，要与家庭的富有程度相称。富有的，不要超过礼法要求；不富有的，那么只要能用衣衾遮蔽死者形体，手扶棺木入葬也就可以了。”朱建果真贫困，葬服用品不齐备是可以的。接受别人金钱办丧事，有道德的人是不做的。那么朱建就是最后没有替审食其当说客，但接受不义的金钱来办丧事，也是以不义的行为亵渎他的母亲。不只是不廉洁，也是严重的不孝。况且审食其赠葬金给朱建，是谁指使的呢？是朱建的朋友陆贾。君子对于朋友，应设法成就其美名，不要使朋友陷于罪恶。辟阳侯审食其奉送葬金，陆贾应当让他推辞不要；不然，对于朱建接受赠金，应该责命他归还。不但不如此，陆贾反而让审食其故意陷朱建于不义，这是为什么？陆贾也许认为朱建平时所谓廉直不苟，都是掩饰自己卑劣行为而欺世盗名，陆贾有意让他实际做一下，故意借审食其以考验他的真伪，否则就是原本知道朱建虚伪而故意败坏他。如果不是这样，就是想借审食其赠金让他拒绝而成名，不意朱建却果真出乎意料地接受了馈赠。作为一个人只有在社会不知名，世人也无从说长道短。如果自己特别要好，有好名声著称于当时，那就会有人千方百计地考验你，稍不注意，没有不失败的。朱建当初曾拒绝审食其的拉拢不接见他，知道他是小人，不能和他接近。后来他因办丧事以金钱相赠，也知道不能接受，但特别贫穷窘迫有困难而不得已，并且以为受金有孝名，不一定很伤道义。却不知天下貌为君子的人，修行节名，而最后遭到一败涂地不可挽回的，都是这种“不得已”的情势和不一定很伤道义的念头耽误的。如果以道义来衡量，又怎么在不得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