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忠节公家传
鲁一同(1805—1863)，字兰岑，一字通甫，原籍安东(今江苏涟水县)，后迁清河(今江苏淮阴县)，道光十五年举人。青年时期即对清王朝的腐败政治不满，说“今天下多不激之气，积而为不化之习”。并指出“天下之患盖在治事之官少，治官之官多”。后随林则徐到广东。鸦片战争中积极主张抗英，为文主张“达性明事”，文章风格刚健简明。著有《通甫类稿》及《通甫诗存》等。
本文满怀景仰，生动地描绘了鸦片战争中著名爱国将领关天培在虎门保卫战中的献身精神。文章描写重点主要在两方面，一是写关天培抗敌的忠勇悲壮，二是揭露投降派琦善之流阻挠抗敌，造成必败结局，全篇充满了悲壮气氛。写关天培的忠勇，先写他在都城醉酒时的慷慨明志，次写他在战前遣子、寄匣，说明他早有为国捐躯的准备。写临战牺牲话不多，却极有神，特别是驱走仆人孙长庆的细节描写，生动地表现了他视死如归的悲壮情景，读来十分感人。本文用了相当多的笔墨揭露投降派破坏抗敌的种种罪行，使本文的意义增加了不少。
公名天培，字仲因，一字滋圃，姓关氏，山阳人也（山阳：今江苏淮安县。）。起家行伍（行(háng)伍：古代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所以古人常以“行伍”表示军队或士卒。），历淮安城守营守备（守备：清代绿营(汉军)统兵官，分领营兵。），扬州中营守备，获私铸王国英等十八人（私铸：私造钱币的罪犯。），署溧阳营都司（溧阳：县名，今属江苏。都司：清四品武官。），获匪严加烈等二十五人，移两江督标左营守备（督标：清代陆军三营为一标，下设左营、右营、中营。都标是总督管辖的一标。），历中军都司，外海水师骑营守备，骑营游击（游击：清代统领都司的三品武官。）。道光二年，外洋获盗最（最：最大，最多。）。三年，署吴淞营参将（署吴淞营参将：代理吴淞营参将。署：代理。吴淞：道名，辖苏州、淞江、太仓三府州。参将：位在游击之上的武官。），旋即真（即真：由代理改为正式任命。）。后二年，东南方议海运（海运：海上运输。）。海运自明以来，辍数百年，议者纷错，大府举公任其事。六年二月，督米船千百四十五艘，米百二十四万一千余石，自吴淞抵天津，先期功最，署太湖营副将（副将：副总兵，又称协镇。），明年，署苏松营总兵官，旋即真。十三年入朝，上御便殿召见，五次军机记名（军机记名：清制，官吏有功绩，由吏部或军机处记名，以备提升。）。
明年，夷事萌芽（夷事萌芽：1934年英国政府对华贸易由垄断改为对英资产阶级开放，并派官吏监督。由于无理要求未达到，于九月五日英船炮击虎门炮台，并进行恫吓。），先是，西南诸夷暹罗、真腊、安南之属（暹(xiān)罗：泰国旧称。真腊：柬埔寨旧称。安南：越南旧称。），皆恭顺受职贡。惟英吉利最远，强黠（强黠(xiá)：强横狡猾。）。嘉庆间入贡，严卫入海（严卫：严格卫守。明朝在要害地区设“卫”，原为军事编制，后称地名，如天津卫、威海卫等。）。至是夷目律劳卑来（律劳卑：英国贵族，第一任驻华商务监督。），不如约，兵船驶至黄埔河（不如约：不遵守约定。当时规定，外船入口，要先通报，经查无禁物方可入口。黄埔河：指广州东南黄埔港的珠江河道。），两广总督卢坤、水师提督李增阶坐疏防落职（两广总督卢坤、水师提督李增阶坐疏防落职：律劳卑挟英国兵船闯入黄埔，道光皇帝以防务疏忽将李革职，卢革职留任。提督：统辖一省水陆诸军的一品武官。），而以公为广东水师提督。公至则亲历重洋，观扼塞，建台守，排铁索，军务肃然，东南倚以为重。公容貌如常人，悛悛畏谨（悛悛(xún)：谦恭谨慎的样子。），而洞识机要，口占应对悉中（口占应对悉中：说话对答都能合于事理。）。暇则习弓马技击，技绝精。在广著《筹海集》，识者比之戚少保云（戚少保：戚继光，明朝抗倭名将，因战功加封太子少保。）。
居虎门六年（虎门：地名，在广东东莞西南海中。），而禁烟事起。当是时，洋烟流毒遍天下；前侍郎黄爵滋发其事（黄爵滋：江西宜黄人，官刑部侍郎。道光十八年上书，主张严禁鸦片。后两次视察福建海防，具言战守方略。），上命内外大臣杂议，议定，著为令。而英吉利趸船适至（趸(dǔn)船：平底匣形船。）。趸船者，贩烟船也。公既习于海，而前钦差大臣林公则徐，威略素著，与公尤协力，至则拘夷目，锢其船，船不得发，获烟土二万二百余箱焚之。奏闻，上大悦，叙功有差（叙功有差：按功劳大小差别行赏。）。
夷计不得逞，明年四月，骤师入浙江（骤师：急速进军。），据定海。分船溯大洋，上天津，诡投书乞和，而前直隶总督琦善，驰传赴广东，林公以罪去。于是和议兴，海防撤矣。广东边海门户曰香港、虎门。香港奥衍（奥(yù)衍：指海岸深曲。），易盘踞，去省少纡远；虎门险狭，海道曲折，去省近。虎门外列十台，最外大角、沙角，屹为东南屏蔽。是年十二月，夷攻大角、沙角，坏师船，而大帅日以文书与往来（大帅：指投降派头子、钦差大臣琦善。），冀得少辽缓（辽缓：迂缓，推迟时间。）。夷不报命而急战（报命：复命，回信。），战方交则投书议和，书报复战，昼夜攻掠不已。时诸军集广府者（诸军集广府：清廷为加强广州防务，当时曾从四川、贵州、湖南、江西调兵集于广州。），驻防满兵、督标、抚标兵（满兵：满族八旗兵。督标、抚标兵：由总督、巡抚统辖的绿营兵。），共不下万人，又调集客兵、团练、乡勇、民兵数万（客兵：他省调来的军队。团练：由地主编练的地方武装。乡勇：清后期地方武装。民兵：地方人民自卫武装。），而大帅所遣助守台者，抚标二百人，驻东莞提标兵二百人备策应（东莞(guǎn)：县名，清属广州府。提标兵：由提督统辖的绿营兵。）。由是二台日益孤危，相继陷没。
二十一年五月，夷进攻威远、靖远诸台，守者羸兵数百（羸(léi)兵：疲弱的兵士。），公遣将恸哭请师，无应者。初，公以海运入都也，时从故人饮酒肆中，醉而言曰：“日者谓我禄命（日者：占卜算命的人。禄命：当官享受俸禄的命运。），生当扬威，死当血食（血食：受祭祀。古代杀牲而祭，故称“血食”。）。今吾年四十余，安有是哉！”已而叹曰：“丈夫受国恩，有急，死耳，终不为妻子计。”公老母年八十余，长子奎龙，吴淞参将，前卒。幼子先遣归，及是乃缄一匣寄家人（缄(jiān)：封口，扎束。），坚不可开，公死后启视，则坠齿数枚，旧衣数袭而已（袭：整套的衣服。）。公既自度众寡不敌而援绝，乃决自为计，住靖远台，昼夜督战。已而夷大奄至（大(zōng)：大船。奄至：突然而至。），公率游击麦廷章奋勇登台，大呼督厉士卒，自卯至未（卯：上午五到七时。未：十三时至十五时。），所杀伤过当（过当：超过己方。当：相抵。），而身亦受数十创，血淋漓，衣甲尽湿。事急，呼其仆孙长庆使去。长庆哭曰：“奴随主数十年矣，今有急，义不使主死而己独全。”手持公衣不可开，公怒，拔刀逐之曰：“吾上负皇上，下负老母，死犹晚，汝不去，今斩汝矣。”投之印，长庆号而走。比及山半，回顾，公陨绝于地。时二月六日也。
长庆既去，悬厂自缒下（自缒(zhuì)下：用绳子拴住自己从山崖坠下。厂(hàn)：岩洞。），下负水多芦根，刺体如蹳（负：背倚。），卒负重创，送印大府所，而身复至台求公尸，夷人严兵守台，则乞通事吴某以情告。吴某者，尝为汉奸，公得之，宥弗杀（宥(yòu)：宽免。），给事左右，恒思所以报公。至是为长庆说夷，诚恳反复，夷人义许之。入求尸，铍交于胸（铍(pī)交于胸：英军的刀枪交叉挡在孙长庆胸前。铍：长矛。这里泛指刀枪。）。长庆膝行前，遍索不得。卒诣公所立处，举他尸数十乃得之，半体焦焉。事闻，天子轸悼（轸(zhěn)悼：悲痛悼念。），予骑都尉世职，谥忠节，赐葬如礼（赐葬如礼：恩赐按所赠官职(骑都尉)的礼仪办丧葬。）。丧至之日，士大夫数百人，缟衣送迎，道旁观者，或痛哭失声。而长庆得公尸后，复求得麦廷章之半体，与公尸皆徒负以归，水陆七百里。公葬后，恒郁郁不乐，言及公，必泣下。未几卒。
论曰：甚矣，虎门之败也。悲夫，可为流涕者矣。方公经营十台，累战皆捷。奏上，公卿相贺，主上为之前席（前席：移坐向前。），嘉叹至于再三。然而衅发于定海，诈成于天津，夷不为无谋，要之岂夷人能死公哉（要之：总之。此句暗指关天培实际死于琦善之手。）！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语出《诗经·大雅·桑柔》。厉阶：祸端，祸患的由来。厉：恶，祸。阶：道路。梗：病。作者引用此语，意在指出琦善不发援兵，是真正的祸首。）厉有阶矣。长庆义士，诚感犬羊，吴某奸耳，知感恩为一日之报，异哉。
忠节公名叫天培，字仲因，还有一字叫滋圃，姓关，江苏淮安人。出身于军人，历任淮安城守营守备，扬州中营守备，捕获过私铸钱币的罪犯王国英等十八人，代理江苏溧阳营都司，捕获严加烈等罪犯二十五人，升两江督标左营守备，又历任中军都司，外海水师骑营守备，骑营游击。道光二年，在外海捕盗贼最多。道光三年，代理吴淞营参将，不久任为正式参将。又过了两年，东南各地正讨论办海上运输。海上运输自明朝以来，停止已经数百年了，讨论的人意见纷杂不一，上级官府选拔忠节公担任此事。道光六年二月，督率米船一千一百四十五艘，载米一百二十四万一千余石，自吴淞运抵天津，提前到达功劳最大，代理太湖营副将。第二年，代理苏松营总兵官，不久正式任命。道光十三年到京入朝，皇帝在便殿召见，曾五次因功在军机处记名。
第二年(道光十四年)，英国侵华的外事开始萌芽。先前，西南方的暹罗、真腊、安南等国，都顺从按时入贡。只有英国最远，强悍而狡猾。嘉庆年间入贡，严格海关进出。到现在英国头目律劳卑带船队来了，不按海关规定要求，兵船驶进黄埔水域，两广总督卢坤、水师提督李增阶因为防备疏忽有罪革职，从而命忠节公为广东水师提督。忠节公到任后则亲自到深海，察看要塞，修建防守炮台，排列铁索，军务严正，东南海防把他当做重要依靠。他容貌如常人，谦恭谨慎，却能深刻认识关键要害，谈话对答都能得到要领，闲暇时则演习弓马刺杀，武艺甚精。在广东著有《筹海集》一书，了解他的人把他比做明朝的抗倭名将戚继光。
在虎门任职六年，而禁烟之事兴起。在这时候，鸦片洋烟流毒遍天下；前任刑部侍郎黄爵滋首先提出此事，皇帝命朝廷内外大臣发表各种议论，议定之后，立为法令。但英国趸船恰好来到。所谓趸船，就是贩运鸦片的船只。忠节公已经熟悉海防，而前任钦差大臣林则徐公，威望韬略向来著名，与忠节公尤能协力合作，到任后便拘留英夷头目，扣押英船，不得开走，缴获鸦片烟土二万二百余箱烧掉。奏闻朝廷，皇上非常高兴，按功行赏。
英夷贩烟之计不能得逞，第二年四月，急速移师到浙江，占据定海。分出船只逆行大海，到天津，狡诈投书乞求和谈，而前任直隶总督琦善，乘传车急速来广东，林则徐公带着罪名离去。于是和议兴起，海防也撤掉了。广东边海门户是香港、虎门。香港海岸水深弯曲，容易据守，离广东省城广州之路较为迂回而且较远；虎门险峻狭窄，海道曲折，离省城广州较近。虎门外列有十处炮台，最外边是大角、沙角两炮台，耸立而为东南屏障。这年十二月，英夷攻大角、沙角，击毁我水师船只，但掌军权的大帅琦善，每日以文书与英夷相往来，希望局面稍为缓和一些，但英夷不予回答，反而加紧攻击。战斗刚刚打起来，便送信要求议和，英夷回信答复继续打，昼夜攻击掠夺不停。这时各方面部队集中广东府城，驻防的满军、总督统辖军、巡抚统辖军，共有不下一万人，同时又调集他省客兵、团练、乡勇、民兵等武装有数万人，但琦善大帅所派遣帮助守卫炮台的，只有巡抚兵二百人，驻东莞提标兵二百人备作策应之用。因此大角、沙角两炮台日益孤立危急，相继陷落。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英夷进攻威远、靖远各炮台，守台部队只有疲弱官兵数百人。忠节公派遣武官痛哭请求援兵，没有响应。原先忠节公因海上运输到都城，不时随旧友到酒店饮酒，酒醉后说：“算命先生说我是做官的命，生当扬威，死当受祭。现在我四十多岁了，哪里会如此呢！”说完叹息道：“大丈夫接受了国家恩惠，如果国家有危难，应该赴死，最终不能为妻子儿女打算。”忠节公有老母已八十多岁，大儿子奎龙，任吴淞参将，前时已死。小儿子先已遣送回家。到这时便封了一个匣子寄给家人，匣子坚固不能打开，忠节公死后打开看，匣里装的只是掉的牙齿数个，旧衣服数套而已。忠节公既然想到与敌人寡不敌众而援军又没有，于是决心自己想办法，住在靖远炮台，日夜督战。不久英夷船队忽然开来，忠节公率领游击麦廷章奋勇登上炮台，大声督率勉励士卒，从早晨五、七点钟到下午两、三点钟，所杀敌军超过自己，他自己亦受创伤数十处，鲜血淋漓，湿透衣甲，看到情势危急，喊他的随从仆人孙长庆让他离去。长庆哭着说：“我随主人数十年了，现有危急，道义不能让主人死去而自己独独保全生命。”用手拉着忠节公的衣服而不能让他放开，忠节公发怒了，拔刀赶他走说：“我对上有负皇上，对下有负老母，死得已经晚了，你不离去，现在就杀死你！”扔给他官印，长庆号啕着走了。走到半山坡，长庆回头看，忠节公死在了地上。时间是二月六日。
长庆离去以后，用绳子悬在山洞自己坠下，下边遇到水中许多芦根，扎得身体如刺猬一般，最后负了重伤，他把忠节公官印送到巡抚府中，又只身回到炮台求取忠节公尸体。英夷严兵守护炮台，便乞求翻译吴某人以实情相告。吴某人，曾经当过汉奸，忠节公抓到他，宽免没有杀他，让他在身边办事，他常想怎样报答忠节公。此时他替长庆向英夷申说，反复诚恳地讲，英夷按道义许可了。长庆到炮台寻尸，英夷用刀枪架在他胸前。长庆跪着走到前边，各处找不到。最后到了忠节公当时站立的地方，移动其他数十具尸体才找到，忠节公半个身子已经烧焦了。听到这事，皇上悲痛悼念，授予骑都尉世袭职位，给予“忠节”称号，按着礼仪赐予葬祭。发丧之日，官绅人等数百人，白衣送迎，道旁观看的人，有的痛哭失声。长庆得到忠节公的尸体后，又找到了麦廷章的半个尸体，与忠节公的尸体一起都徒步背回，水陆行程七百里。忠节公埋葬以后，他常常郁闷不乐，说到忠节公时，必会声泪俱下，不久便死去。
总而论之：多么严重啊，虎门的失败！多么令人悲痛啊，真可以令人流泪了。当忠节公营建十个炮台时，屡战皆胜，奏闻朝廷，公卿官吏相为庆贺，皇上也移坐向前，赞美感叹以至于再三。然而事端发生在定海，欺诈在天津得逞，英夷不能说没有谋略，但总的看来，哪里是英夷能让忠节公致死的呢？《诗经》里说：“是谁造成了祸患，至今他还在为害。”祸害确实是有原因的啊。长庆真是个义士，他的真诚让没有人性的英夷都感动了，吴某诚然是汉奸，但能懂得感恩，并有一日之报答，也叫人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