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她都试图挣脱家川的手,可是他一直紧紧牵着她,让她挣脱不得。四年前,也是这样的,他送她去读大学。也是紧紧牵着她的手,那个时候,因为还是互相爱着的吧。所以尽管他手心潮湿。她也觉得内心满满的。可是现在,却嫌恶着,连带着嫌恶他潮湿的手和他的温柔。
回到家的时候,家川和陆小晴都大汗淋漓。几天的火车让陆小晴和家川都有些支持不了。这次拿的东西远比上次多,所以二人都有些疲惫。再次看到那个小镇的时候,陆小晴有些恍惚的感觉。这个小镇就是当年她受屈辱的地方,不知道乐事为何物的地方。
在城市里读了四年的书。陆小晴再次看到这个小镇,内心不自觉觉得它落后。很多以前嘲笑她的同学现在有些读了专科,有些干脆就没有上学而四处打工。有些赚了一些钱,有些工作始终没有着落,每天都只能打麻将和抽烟度日。
陆小晴在进入这个城镇。就有一种深深的厌恶。她讨厌这里。要回家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家川带回家。那个时候颜颜的话,始终是她心中的伤口。
你男朋友穿得真朴素。
当时颜颜就这样赤裸裸指出来,那样的指责让陆小晴觉得沉重。就像是指责她的乡音,她的穿着,她的跟不上时尚一般。让她好不容易建立的自尊与骄傲,就像当年不知道乐事一般,迅速坍塌。
家川就是在那个时候成为她耻辱的一部分。是她出生在乡村,耻辱的一部分,让她有了想甩开他的愿望。
所以现在,就算陆小晴知道按照礼貌都应该让家川进家门,就算不吃饭,让帮助她搬了那么多东西的家川在家里喝杯茶也好。可是她犹豫了,就算家川一路护送,就算父母早就知道家川的存在。她还是犹豫着,该不该让家川进去。
他是她的耻辱,连同她可恶的过去。她想要拼命隐藏。不让任何人知道。
好像捕捉到陆小晴这样的想法,家川把行李放下。带着宽厚的笑容,说,陆小晴,到家了。我就不去了,伯父伯母看到也不好。
听到家川这么说,陆小晴好多次想说,没关系,进来吧。可是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说,他的穿着真朴素。他是你的耻辱。所以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
就在这个时候,家川忽然伸出手,他的手渐渐靠近她的脸。陆小晴下意识躲了一下,目光变得锋利起来。陆小晴声音变得有些严厉,她说,家川你干什么?
家川顿时一愣,也许对陆小晴过激的反应感到意外。家川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家川低着头,陆小晴看不到他的目光闪烁。家川低声说,陆小晴,你脸上有脏东西,我只是想把它擦掉。
陆小晴也有些尴尬,便慌忙伸出自己的手在脸上乱擦一通,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已经没有了,陆小晴。家川忽然间握住陆小晴的手。望着陆小晴的手,陆小晴,脸上的脏东西已经没有了。
是吗?陆小晴的目光迎向家川的目光。就在那一刻,家川放开陆小晴的手,有些钝钝地说,陆小晴,我也要回去了。这两天,就好好在家里休息吧。我看你很疲倦呢。再见。
说完这话,家川转身就走了。
陆小晴看着家川的背影。她有些无措伸出手,那个时候,她多么想呼唤家川。她想叫他留下来吃顿饭吧,她想说对不起。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看着家川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然后转头,忍住眼泪。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连他的手都在躲避?
车里很拥挤。家川没有找到座位。就只好站着。站在充满烟味和汗味的车厢。家川闭上双眼。那个时候陆小晴躲开他的动作和一脸防备的眼神历历在目,让他的心中一阵抽痛。其实内心是小凡着吧,小凡陆小晴可以把他带回家。就像小时候,他也到陆小晴的家里玩过。那个时候,陆小晴向她的妈妈自豪介绍着他,他是家川哥哥。语气中充满了崇拜。那个以前崇拜着他,要当他新娘的女孩,在漫长的时光中去了哪里了呢?他怎么再也找不到她了?
戒指啊,是永恒的涵义。以前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告诉他。如果你送一个戒指一个女孩子,那么就是把永远送给了她。
那个时候的稻草戒指,是不是太过于脆弱。不过是拿稻草捆绑的铁圈而已,当然无法带来永远。
家川闭上眼睛。他已经二十三岁了。身边大大小小的朋友和同学已经结婚了。他们拥着美丽的新娘,高调宣扬着他们的幸福。很多人问他为什么还不结婚?他都带着微笑说,再等等吧。再等一段时间吧。
他疏漏了,其实他一直都在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开始等那个女孩,等她长大,等她成为歌手。等她完成一切,戴上他给她的真正的戒指,然后对着她笑着叫他家川哥哥,就像是那个时候一样。
现在她已经不再叫他家川哥哥了,他也不再叫她小晴。他们的时间和所处的环境,以及现实给予他们的洗礼。都让他们不再是他们了。
哎。家川叹了一口。然后抚摸了一下胸口。那个东西他一直都把它放在胸口。很久很久以前就买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他与她的关系就已经开始客气与生疏了。这一辈子,到底有没有机会把这个送给她呢?
回到家的陆小晴把包放下,把吉他斜放在墙上。母亲只是淡淡说句你回来了。而父亲在旁边一言不发看着电视。好像一句话都不屑于跟陆小晴说。
陆小晴觉得空气很压抑。还是这样,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还是一直没变。自从她能够唱歌赚钱了,就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可是还是这样。就算她可以自力更生,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父亲的一丝关怀。
好不容易挨到吃饭的时候,一家人还是默默在饭桌上面咀嚼。气氛沉默地可怕。陆小晴用力扒着饭,想赶快吃完这顿该死的饭,然后看有没有时间回自己的卧室练练吉他。
就在这个时候,陆小晴的父亲说话了。
你现在还在跟姓家的小子在一起吗?语气很不善。
恩。陆小晴扒着饭有些有气无力回答。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家川。可是潜意识,她感觉非常不好。
啪。是父亲摔下筷子的动作。虽然父亲一直都这样,早应该习惯了,可是陆小晴不自觉还是被面前忽然发怒的男人吓了一跳。
她停下自己嘴里的咀嚼。有些惊讶望着面前的男人。他忽然间的发难,让她手足无措。那一刻,她又是小时候的陆小晴,生活在父权的压迫下,连大气都不敢一喘。
我早就知道你贱,但是你他妈倒贴也好好找个对象。陆小晴的父亲就这样指着陆小晴的鼻子骂。
真是贱,跟人也跟个穷鬼。你也不好好看下我们家的状况。老子辛苦供你读书干嘛?就是让你跟那些人鬼混,那么大的人还这么不知道轻重。大学四年,你他妈都没有找个城里的。
陆小晴总算是明白父亲的意思了。男人在她面前歇斯底里,浑身的毛孔都散发出浓浓的势力的味道。他发火的原因很简单。不就是嫌她没有找个城里的有钱人,这样全家都可以从野鸡变成凤凰了。
老子去过那个臭小子的家,我警告你,离他远一点。他家穷就算了,还一直都不本分。
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历数着家川的不好,声讨着家川的贫穷。陆小晴放下筷子,默默听着。
爸爸,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哪里像。隐隐的,陆小晴的嘴唇上有着嘲讽的笑意。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爸爸,原来我们都一样,一样留着嫌贫爱富,势利的血液。
晚上,陆小晴坐在床上。她看着面前的吉他。吃饭的时候父亲说的话还一遍一遍在她脑海中回荡。
他家穷就算了,还一直都不本分。
大学四年,你他妈都没有找个城里的。
本分?本分是什么?那些权倾滔天的商贾官员就本分?他们的罪恶也许才是最罄竹难书的。城里的,城里的有什么?有了城市户口就高人一等?就是怎么追都追不上的凤凰?
陆小晴翻起身来,她知道这些。知道父亲的逻辑荒唐可笑,可是,审视一下自己的态度。她发现她所有的行为却也是倾向于父亲的。是的,城市的就是高人一等,虽然总在说人人平等。可是表现在现实中城市的就是高人一等。
就算在小镇上她都可以受尽屈辱和嘲笑,更何况是在城市?只不过因为丰富的物质生活,他们可以将自己的屈辱和嘲笑装上礼貌的外衣,而表现得更为冷漠而已。
陆小晴想起大四的时候去找工作。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绞尽脑汁想着简历。可是每次去应聘,都一次次地从小凡到幻灭。这些,在她的每一天上演。熟悉了‘不’字在中国的各种变体,熟悉那些僵硬的微笑,和蔼的嘲弄,庄重的侮辱。
这个就是现实,就是她所看到的犹如地狱般的现实。
她的出身无法改变,她的过去也无法改变。所以这一切就是属于她的。被遗忘,被侮辱。以前,她曾经对那个叫做秦爱嘉的,自由的女子说过自己的过去。她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好想一笔勾销,什么都不留。让自己一个崭新的身份活着,然后开始一个她所期待的未来。
那个时候,秦爱嘉拨动着吉他。微笑着,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否定所有的过去,就意味着将来还要否定现在,意味着长远的将来要否定最近的将来,最后意味着否定一切。过去的所有都一点一点构筑着现在的你,过去的记忆,无论好坏,都请不要否定。我们的正确与错误,我们的得与失,只有在盖棺的那一霎那,才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现在我所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两条路在陆小晴面前铺展开来。她下了床,走到那把吉他面前。蹲了下来。细细抚摸着吉他的纹路和那些琴弦。
爱嘉,你说我该如何选择?她就这样对着吉他呐呐说道。然后叹了一口气。在家也呆不了两三天。便又要回到那个城市。毕竟她准备留在那个城市。即使有些东西已经不在了,她还是想要歌唱。留在那里歌唱。
对于现在的陆小晴来说,不,一直以来,她都在唱歌,只有吟唱这件事情,陪伴着她。让她感觉不那么寂寞。让她觉得没有那么寒冷。那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找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顺利。陆小晴没有良好的家庭背景,说话有时候会底气不足。因为这些原因,一直被拒绝。早上去各个人才市场,在拥挤的公交车或者地铁里用汗津津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简历。期待可以被看重。晚上就去酒吧和一些餐厅唱歌。抱着那把吉他,唱甜美的爱尔兰民谣,唱动人的中文情歌。歌里的感情总是美丽动人的,可是现实呢,在歌与现实中好像始终隔着一堵墙。陆小晴也只能在歌里稍微呼吸下,在现实里,她变成了无水的鱼。所以越来越想,成为一个歌手。
但是,谈何容易?忙碌了一天,陆小晴回到家,打开电视,看着电视里那些在华美的背景下唱歌的男男女女会不由叹一口气。她没有任何途径可以站在那个地方。没有钱,没有家庭背景,没有所谓的人脉。在镜子面前叹了一口气,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陆小晴知道自己的长相说不上漂亮。眼睛不够双,皮肤也不够白。嘴唇因为唱歌和天天不规律的饮食看起来十分干燥。陆小晴抚摸着镜子中的自己。眼里盛满了疲惫。
她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来追寻自己的幸福。
最后终于屈从于生活的压力到一家小公司干事,事情都很简单,就是收发文件,然后写些策划。简单却繁琐。这不是陆小晴想要的生活,捧着一叠叠的文件。陆小晴这样想,可是没有办法,光靠唱歌,连房租都是问题。
在这个地方,陆小晴没有权利和资格高傲,如果不想居无定所,如果不想饿死,那么她就只有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