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毅一直是一个标准的模范丈夫。
从这点上说,林大小姐当年的任性又是一种幸运。
总之,是是非非,黑白对错,很难说清。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夏毅已经成为社会上一介响当当的人物。
然而,几年后,国家对各种企业的政策开始有所改变,夏毅早已经对这种国家控股的机制心生不满:产权不明,又何来权责明确,何来动力?他是识时务者,又是江湖客出身,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勇猛,主动将手上的股份套现,将企业卖给了国家,自己顶了各种压力重立门户,机缘巧合加上自己手头确实人面广,开始做起了广告公关这一块,几年后,又是一名响当当的商业英雄。
然而,众人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夏毅也有他难以言说的自卑之处,这一点不在他的出身,而在他所受过的教育。
确切地说,他只读过小学二年级,刚刚转运的那几年,一些报纸八卦周刊拿他的衣服神态来做文章,就是没有文章也要牵强出一点东西来,背后指向的还是他的出身和教育,含沙射影地嘲笑他的品位。
时至今日,任谁再有火眼金睛,从他身上也难看到卑微的过去和正规教育缺乏所留下的痕迹,但是,这一点始终是他内心不能正视的东西,所以,他很早就将女儿送到国外去,安排她受最好的教育,拿最好的成绩,令人安慰的是女儿一直很争气。
思绪到这里,他又想起了昨晚的聚会,那让他感到了难堪。
他去参加几个商界朋友的私人会所聚会,当然,这种聚会规格相当高,看似聚会,实则许多商业上的交易都是在一言一语中完成的。
有人恭维他:“夏老,您料事如神,手下又有那么多强将,我看这次尼瑞公司的全球广告创意招标,贵公司吃定了,那可是一块大肥肉。”
这句话说到了骨头里,这是最近夏毅最最关心的问题,受金融危机影响,广告业的业务急剧下降。而在前两年,K城又有大片本土的广告营销加入食物链,公司虽然主要业务来自于国内那些巨头国企垄断公司,但也多多少少受了点影响,这两年公司的利润眼看着开始下滑。这种迹象已经反映在了股票市场上。
这次尼瑞全球公开招标,他是势在必得的,尼瑞是全球高端服装市场的行业翘楚,只是这一个客户,他就可以力挽狂澜,至少在三年内,他可以高枕无忧。
他笑笑说:“志在必得是谈不上了,现在后生可畏啊。”
这明明是一句谦虚话,却被有些拍马屁的人利用了。
只听到有人说:“夏老这话说对了,现在不仅是后生可畏,同辈也可畏啊。我看刘老对高端服装这一行很有研究,而且留过学受过高等教育,刘老的公司接的跨国公司业务又比较多,想来,也一定是积极准备过的。”
坐在另一边的刘龙谦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远远地举起一杯酒以示干杯,一副迎战的态度,夏毅当下心里一阵不舒服,特别是那句“受过高等教育”,这是让他难堪。
商场如战场,刘龙谦曾经是他的劲敌,确切地说,也是靠了这个劲敌的成全,他夏毅才走到了这一步。
与刘龙谦的那一役,夏毅不是胜在专业,而是胜在了人脉广。刘龙谦与他相比,也算是晚辈了,之后,明白自己在垄断能源国企这一块,不要指望能从夏毅的盘子里分出一杯羹,于是,转做外企,起起伏伏多年,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席地。
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夏毅想到此,不免一阵心悸。
紧接着的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输,一定要赢。
9
这么多年,夏毅能在商场屹立不倒,光靠头脑好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归功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是运气。
夏毅算是生对了地方,他的本事在于会做人、会结交关系,而这种本事,太适合K城这个大环境了。
于是,他如鱼得水,才能尽情发挥。
看看那些身兼官位和企业一把手的“K城特色”高官们,哪个不是他的座上客,他是不惜血本的,也是他懂得投资之道。
他所得的回馈也是丰厚的。
可是,现在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
他所面对的是一个跨国公司巨头,这网实在无从结起。
然而,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问题有了解决的门路。
就在昨天晚上,当他坐在客厅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晚归的女儿给了他启发。
“最近为什么总是这么晚才回来呢?”他随意问一句,女儿的私生活他一向是不多过问的,不是因为太过放心,实在是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所以,只要她高兴,他也就是高兴的。
奇怪的是,要是换了平日,她看见老爸,早已经高兴得蹦蹦跳跳跑过来,意料中的举动是抱着老爸狠狠亲一口,完全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
可是今天,她却神情凝重,双眉紧锁,慢慢地走过来,坐到老爸对面,无精打采地说了两个字:“约会。”
夏毅最不乐意的就是看女儿不高兴,关切地问:“谁惹我的宝贝女儿生气了呢?如果在一起不开心,就换一个,反正,天底下我的女儿是最最可爱的。”
谁知,夏楚楚却不作回应,坐在对面闷闷地,陷入了沉思。
夏毅很少见女儿这样,不禁有些担心。
女儿突然发问:“爸爸,你说,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究竟有没有长久的爱情?要说爱情是幻影也是不对的,因为确实是存在的,可是,难道爱情的本质就是短暂的吗?两个人一生一世的互相吸引,应该根本不存在吧?”
夏毅笑了,心想,也许小丫头是失恋了吧。
爱情是什么?夏毅第一次发现,其实,他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与妻子的成婚不能说是没有爱情,但总觉得,人生在世,总是要成家立业的,妻子看上了他,他觉得妻子条件好,人长得漂亮,当然是乐意的。
结婚这么多年,他只觉得妻子是亲人,要好好地对待。至于他为什么能从一而终,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一是因为记挂昔日妻子识于微时的恩情,另外也是他实在有些洁癖的个性。
现在,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女儿突然抛给他这么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了。
“失恋了,是不是?”夏毅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问题。
“不是,我就是很困惑,爸爸,你说一个人可能不可能见面两次就爱上一个人?”
夏毅哈哈大笑,这回他知道怎么样回答女儿的问题了,他说:“你看你妈妈,当年对爸爸就是一见钟情。”
“可是,那是你们那个时代,”夏楚楚说,“我总觉得,现在这个时代,一见钟情都是骗人的。”
“你最近在和谁交往?”
“梁之业。”
“哦,很长时间了吧。”
说完这句话,夏毅的灵感就来了,电光火石间,夏毅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女儿看他陷入了沉思,起身回房了。
果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夏毅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开始编织这张网。
梁之业的家族做的是地产投资生意。梁氏企业有一个海外的重量级股东,那就是莫非投资基金。莫非投资基金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全球性投资公司,其中,他们就握有尼瑞公司不少的股份。
想到这里,夏毅满意地点上一支雪茄。
果然,凡墙都有门。
看来,这张网能不能织起来,关键还在自己的女儿。
于是,第二天,当夏毅结束早上的每月例会,就吩咐秘书把夏总监叫到董事长室来。
夏楚楚走进父亲的办公室,坐在那张宽大的充满威严的办公桌后面,脑子里还在想刚才梁之业的那个电话。
父亲正在签批文件,见她进来,示意她先等一下。
不经意间,她惊讶地发现,原来父亲的两鬓竟然生出了那么多的华发。
是啊,都已经是56岁的人了,想到这里,夏楚楚心里一阵唏嘘。
她似乎第一次开始正视父亲的年龄。
为什么总是以为父亲是永远不会老的呢?
父亲这一生,跌宕沉浮,大起大落,人前风光,但真正舒坦的日子也就是最近这两年吧,自己毕竟是女儿身,能替他分担的也有限,想不到,一眨眼,父亲竟然开始出现了老迈的痕迹。人这一生,这么辛苦,赚得功名,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繁华,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真是太没有意思了!
这个发现,让夏楚楚突然觉得触目惊心,一时间,竟然情绪有些激动,想劝父亲早日隐退,过几年舒心日子。
“你昨天不是问爸爸,什么才是爱情吗?爸爸还没有回答你。”夏毅说。
夏楚楚一阵纳闷,这么多年来,父亲很少在办公室和她谈私事,今天竟然主动挑起了话题。
夏楚楚不知道父亲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睁着大眼睛静待下文。
“爱情就是在合适的地点遇见合适的人,然后走到一起。”夏毅选择了一种女儿能听懂的语言来进入主题。
可是,此时此刻,夏楚楚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人,那她和那个人,算不算?
夏毅直捣主题:“我看,梁之业就是这个合适的人选。”
夏楚楚没有想到,原来这才是父亲要说的话。
“爸爸,我对他没有感觉。”
谁知夏毅却笑了:“感觉?你们年轻人老爱谈感觉,感觉就是一场空,你谈了那么多男朋友,哪个不是靠感觉开始的,最后,有一个留下了吗?”
“爸爸……”夏楚楚嘴上嗔怪道,但是,心里又不得不承认有几分道理。
“真正在一起生活的人,只是靠爱情是不可能维持多久的,因为爱情最终都会消失,而要想长久维持,还必须靠一些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那是什么?”
“比如,物质,权力,名誉等等。”
父亲很少和女儿交流这样的话题,这次谈话如此一针见血,令夏楚楚心内阵阵惊叹。但聪明如她,已经猜出父亲一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了。
“所以,楚楚,你是女儿身,虽然爸爸很不愿意,但是,你终究是要嫁人。谈恋爱可以随便,爸爸只是在乎你高兴不高兴,年轻人胡闹两年也是好的,但婚姻不同,好的婚姻和坏的婚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轨迹。”
夏毅看见女儿低头若有所思,端起茶杯稍作休息,有意让她慢慢消化刚才的话。
片刻,他接着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婚姻尤其重要。我看这个梁之业倒是不错,人长得周正,性格沉稳,是做大事的料,而且,家世又在我们之上,已经是上上人选了!”
“可是,爸爸,我并不爱他。”
“因为什么?”
“我也很难说清,就是和他没有爱情。”夏楚楚苦恼地说。
现代人虽然都不甘于命运,但又都带有某种程度的宿命,相信上天给自己的机会是一定的,个个想要练就火眼金睛,害怕一时猪油蒙了心,机会从指间溜走,从此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在这件事情上,夏楚楚也不能免俗。
“楚楚,你知道一个成熟的人和一个不成熟的人最重要的区别在哪里?”
夏楚楚抬起头来,带着询问和期待的眼神看父亲,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不管她遇上什么问题,只要她用这样的眼光望向父亲,那答案必定立现。
“那就是在做选择题的时候,用‘实惠’两个字作为最重要的标准。因为,其他的东西随着时间都可能逝去或者改变,只有这两个字,却能稳定受惠。”
“以爸爸看来,目前,你如果选择了梁之业就是最好的选择。”夏爸爸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不能让她有被迫的感觉,选择一定是遵从了她自己的意愿才能继续下去。
他并没有直接将那张关系网的利害摆出来,一切要自然,要循序渐进。
相反,夏毅说:“一切得是你自己想好的才行,你认真想想爸爸的建议。但从来都是,幸福的人都是重现实的人,不是重感情的人。”
夏楚楚点点头,目光凝重地走出了办公室。
她遇上了一个难题。
她需要思考。
她需要决定。
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10
可是生活并没有给她充足的决定时间,她在犹豫之间,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别人帮她做了选择。
生平第一次,强势的夏楚楚在一件事情上,没有发挥主观能动性。
这天晚上,梁之业来接她去吃饭。
就在路上,冷不防地,梁之业拉起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她微微一惊,但却没有拒绝,在没有想清楚前,她不想失去机会。
而这种不拒绝在梁之业则又是另一种感受。
一种好受但却难以形容的牵动在他的心底涌现,久久挥之不去。
他必须向自己承认,在这十年八载之中,他有过的女人也不只二三,但是,从来没有试过这种心灵蠢蠢欲动的好感受。
在这一程路途中,他握着她的手,突然升起了天长地久的感觉,没有肉欲,只有敬慕。
这个分别非常关键。
他有些激动,他很想鼓起勇气说:“我已经爱上了你,你有没有也爱上我?”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他想,他需要给她反应的时间。
这顿饭吃得非常貌合神离,非常难为情。
在梁之业,夏楚楚没有拒绝他的牵手,他的心内已经受了鼓舞,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无论如何,关系该进一步了”,他这样计算着。
在夏楚楚,则是另一番心情,她表面上仍然努力配合,欣赏他的细心体贴,回应他热辣辣的目光,心里却仍然生出了无数的问号:接受?拒绝?接受?拒绝?
生平第一次,她不会做选择题了。
难道自己还不够理智?难道自己还在期待轰轰烈烈、情深似海的爱情?
不是的,不是的,爱情只是一时,现实才是一世。
“从来都是,幸福的人都是重现实的人,不是重感情的人。”父亲的话又在她的耳畔响起,有如警钟。
她再细看眼前的人,相貌举止言行,甚至无形的家世和学历,都无可挑剔了,还有什么犹豫?
她已经开始努力地劝说自己了。
当她盯着梁之业的脸仔细思索这些问题时,梁之业也在含情脉脉地看她。
他觉得自己示爱的目光和神情已经获得了回应,心下的想法更加坚定了。
于是,就在他们下楼的电梯内,他将一切付诸了行动。
他吻了她。
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那是一种自然的反应,并非反抗。
于是,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他们的关系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而接下来的另一件事情,更让她措手不及。
钟子山突然求见。
放下电话的时候,夏楚楚竟然浑身有些战栗。
是那种又怕又惊喜的感觉,像是少女时代刚刚和暗恋的男生讲了一句话一样。
平静下来后,她是一阵迷茫,他找她,究竟有什么事?
谜底很快揭开。
在街角的那家永远飘散着香奈儿香水味的法式餐厅里,她看见了他。
这是他们的第四次见面,为什么她却总感觉似乎认识了他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到她甚至怀疑他们曾经谈过一场天长地久的恋爱。
他拉开椅子,请她坐下。
他永远都有优雅的风度,真让人想问一句,先生,你有没有过不顺心的事情,不高兴的时候?
可是,用不着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很快表明来意,他找她来就是解决问题的。
他开门见山:“我想和你做个生意,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谈生意,多伤感情,夏楚楚不免心里暗暗有些失望。
她不动声色:“这个生意是以哪种身份呢?以陌生人?以好朋友的朋友?还是其他?”
他说:“在商言商。”
她又是一阵失望:“好,这样最简单,说来听听?”
“请放过星光这一次。”他坚定地说。
夏楚楚心里一惊,实在没有想到会和这件事情发生联系。
她不由想起来早上的会议。
在目前的保健品市场上,星光和银盾一直是多年来的竞争对手,但前段时间一直是银盾微微领先。
银盾的公关和广告业务一直是夏氏来做的,本来,夏氏和银盾的合作一直牢固不可破。但是,最近一年来,摩擦不断,因为银盾的销售量突然急剧下降,星光却开始领先。银盾开始对夏氏有微词。
原因是最近一年的时间里,媒体上开始大幅出现有关银盾保健品含有对身体有害物质的报道,尽管夏氏运用各种公关手段澄清,但是,品牌已经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