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有传说,太子殿下对楚家大小姐楚琉璃动了情,着了迷。我也知道,那日桃花林中,离落凡眼里看到的,只有姐姐一人。那样凝满温柔的眼神,只给了姐姐。
而我,那一曲《桃夭》,他可曾留意过半分心?
我应是自那时起便偷偷爱慕他的吧?无人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他,便是连他离落凡,也不曾知道。年少的岁月,暗恋那么好,暗暗恋着,从来不会失去。他一笑,我可以高兴很多天;他一句话,我可以记得很多年。
很多年……
当真是很多年呢!
时光流逝,总是很快,快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发已经及腰,可以任奶娘徐媪为我绾成各种发髻;快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爹娘开始为我物色夫婿,连姐姐的陪嫁丫鬟昔影每每陪姐姐回娘家都会拿我寻开心。甚至于,快到不知什么时候,当今皇上驾崩,太子未即位,反是将皇位传给了我从未听说过的殇亲王。
那些日子里,我未见过爹爹脸上的笑容,连娘亲,也不复最初的淡然。
离落凡没有当上皇帝,从尊贵的太子殿下一夜之间被贬为了靖陵王,而姐姐,自那时起,便一病不起。我担心离落凡,那样温润的男子,怎么受得了这双重的打击?于是想偷偷去看他,只要看到他好好的,我就可安心。可是,我还未出楚府,便被爹爹锁在了府中,他不肯放我出去,面对我的又哭又闹,他却只是狠心地说:“若是你想让楚家满门被斩,你就尽管任性!”
我怔然,从来不认为我会对楚家这个庞大的家族有什么影响,虽是楚家二小姐,我却没有姐姐半分的聪明。
我不明白为何一向疼我宠我的爹爹会变得那样,虽然被他的话唬住了,可我一想到离落凡,便耐不住。于是,我以绝食相抗,我就不信,爹爹会真的狠得下心看我这样。
那时的我,总是太过自作聪明,我绝食了两天,终是受不住昏倒。
恍惚间,似是感觉被爹爹抱回了闺房里,隐隐约约看到昔影,她的脸上似带着奇怪而妩媚的笑容。她与我们姐妹的关系素来很好,在外人眼中,她也像半个小姐似的尊贵,而爹娘待她也是极好的,吃用一概都不曾亏待了她的,娘亲更是待她十分的客气。
我昏迷拉紧她衣角,“昔影姐姐……昔影姐姐……”呢喃着,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耳里嗡嗡响着,爹爹和昔影说了许多话,如织了一层密密的网,透也透不入我耳中来,却还有一句如同刺一般的话狠狠扎向了我:“太子妃薨逝!”
一遍遍的,心中只有那一句,太子妃薨逝!太子妃薨逝!
他们所说的太子妃,是姐姐吗?
我哭着自榻上爬起来,忘了身子饿了两天的虚弱,一骨碌滚下了榻,生硬的地板硌着身体,那痛,却让我毫无知觉。我望着所有在屋子里看我的家人们,看到他们眼中流露的心疼,突然笑了,牵扯的唇角纵然僵硬,可,笑在眼里漾出,“我不闹了,再不闹了,你们说的太子妃,就一定不是我姐姐,对不对?”
他们一定是吓我的,这样,我就不会再任性了。
我话一出,爹爹老泪纵横,颤抖的手要将我扶起来,而我倔强地缩在床角边,拼命地逼退眼底的泪水,“你告诉我,那个太子妃,不是姐姐!她不是我姐姐!”
泪水的酸涩涨疼在眼中泛滥开来,而爹爹与娘亲的沉默已经告诉我,他们所说的太子妃就是姐姐,楚琉璃。
一刹那,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我失声痛哭,散落的发髻再无法掩去我的悲痛,我尖声喊:“姐姐……姐姐……”
我竟然,连姐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是我害了姐姐,一定是我的错!若是我能早些去看姐姐的话,她定然不会离我而去的。是我的错,若是我不暗里喜欢离落凡,便不会嫉妒姐姐,她定是被我这般嫉妒给害了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咬住自己的舌头,腥甜的液体伴着我体温自唇角溢出,我的样子吓坏了爹爹,他抓住我下颌,逼我松开咬紧舌头的牙齿,“陌儿……陌儿……”蜿蜒的血顺他的手背淌下,越涌越多,他颤着手,几近崩溃,见我始终不肯松开半分,终于扬手狠狠一耳光甩在我脸上,冲我厉声喝道:“爹娘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难道你还想让爹娘再承受一次丧女之痛吗?”
鲜艳的血随他的手一起溅洒开来,在我衣上飞晕开一树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
我记得那日桃花盛时,我说,陌儿便以《桃夭》一舞,贺姐姐于归之喜!
我记得那日《桃夭》舞后,姐姐曾叹说,也不知要到何时,咱们姐妹会再聚于这桃林中。
那一日她抚琴,我起舞,竟是此生再也不能有的了。
我的泪凝住,此生,再也不会跳舞了。
爹爹从未打过我,那一记耳光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却远不及他话让我如钻心般的疼。
我抬起朦胧的眸子看爹爹,满头银丝如千万根银针齐齐扎入眼中,我的爹爹何时也苍老如此?
而娘亲,也走到我面前,缓缓伸手抚摸我的脸庞,为我拭去了唇上的血滴,她的指尖是那样的冰凉,令我不自觉地打了寒战,那时的娘亲,当是很绝望的了吧!姐姐一向是她的骄傲。
“陌儿,答应娘亲一件事!”娘亲淡淡地说,脸色憔悴,这样的娘亲让我害怕,总觉得像书上的一个词,形同枯槁。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娘亲还会要我答应什么事,可是,我真的不忍心让绝望的双亲再为我担心了,爹爹说得对,我不能让他们再承受一次丧女之痛。
“嗯。”
我呜呜声应着。
“陌儿,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活着,才不辜负了自己。”娘亲说的话,我并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似懂非懂地抬头,娘亲已经唤了徐媪端水进来为我梳洗,这一回,是娘亲亲手为我绾发,她为我梳了个我未见过的发髻,高耸入云的发髻上累累插入了十二支钗,又自红木首饰奁取出一对桃花坠子为我戴上。
我从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对桃花坠,缀桃银镏金累丝的耳环,象牙錾千朵桃芳,绽放万般娇娆,而那桃花灼灼,是我最喜欢的。娘亲为我梳的这发髻,很重,压得头很疼。
“娘亲,好重!”
娘亲为我端着铜镜,让我看着镜中的女子,轻叹道:“陌儿,其实很美的!”
我从不觉得我美,在我看来,最美的女子便是姐姐,就连昔影,都比我美了数倍。
“陌儿并不好看。”我说的是真心话。
而徐媪自我衣柜中捧出了大红的鸾凤霞帔与九龙四凤冠,我惊讶瞪眼,而娘亲的话已经在耳畔响起:“陌儿,新皇登基,立你为后。”
徐媪走至我面前,道一句:“恭喜二小姐!”
徐媪说的话,本该喜洋洋,可在这种时候,更增添了悲戚之感,我冷眼睨着徐媪手中那一堆衣冠,明珠璀璨,鸾凤祥和,觉得可笑至极!
“立我为后?”这当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娘亲说过那后宫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自古来皇后有几个落得好下场的?千古一帝常有史书记,可皇后呢?史书上多见的是废、诛、弃等触目惊心的字眼。
而新皇,民间传言,是谋害了先皇才夺到的帝位。
当这样皇帝的皇后,连下场都是早早就可预见的。
我自镜中看到了爹爹,他是那样紧张,生怕我又做蠢事,我一根一根拔下髻间的钗子。这些原来是皇后的装束,怪不得那样陌生。
“是因为他忌惮楚家的兵权,所以要立陌儿为后,一来安抚楚家,二来也是钳制楚家,对吗?”我问爹爹,我一向不理朝堂上的争权夺利,我能想到这些,连我自己都惊讶。
爹爹闭目长叹,“陌儿,你只需轻轻摇头,爹爹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你入宫!”娘亲在我身后落泪,便是徐媪,也偷偷转身拭泪。
我自然是不愿的,我苦苦一笑,可那又能如何呢?纵是爹爹有兵权在手,天下,是离家的啊!当初姐姐嫁太子离落凡时,皇上是那样宠信爹爹,爹爹都未能违了君心。而今,新皇初即位,正是拿人做威风的时候,爹爹一己之力如何抗得了?因我一人,而将楚氏全族覆没,我便是罪人。
我虽顽劣,却也是知道是非轻重的人。
发丝缓缓倾泻,我突然厌恶起这长得太快的青丝,不能绾,便可永远长不大,便可永远无烦恼。
“我入宫!”我正要开口时,昔影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说了那句话。
她给爹爹福身,又道:“老爷视昔影为己出,今日老爷有为难之处,昔影自当为老爷分忧。”
“昔影……”娘亲惊道,“你不能!”
昔影认真地说:“夫人,新皇并未见过二小姐,昔影冒二小姐之名入宫,不会被人发觉——”
我打断她,“既是我爹娘视你为己出,你便在爹娘面前尽孝。我楚家的事,自有我楚家女儿,不劳你!”
对不起,昔影,你是姐姐的丫鬟,我不能让你替我去受本该是我应承担的未来。
爹爹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看到镜中的我时,忽地长叹,“以前京中多少公子向爹爹提亲,可爹爹总是挑了又挑,总不满意。爹爹想,我的陌儿,将来会嫁到谁家去。”爹爹眼圈渐渐泛了红,他抚我肩头,嘴唇颤动,终是说了一句:“原来,我的陌儿,是留给我救命用的,是留给我救楚家一族人救命用的!”
娘亲脸色苍白,她纵是千百般不愿,可也不过寻常妇人,“为什么会这样?牺牲了我的琉璃还不够?还要夺走我的陌儿?”
我起身,转身向爹娘,缓缓跪地,“爹爹,娘亲,不要难过了。楚家的女儿,生来就是皇后的命,不是吗?陌儿很开心,真的!”我用力挤出笑容,我的出嫁,会给这个阴霾重重的家带来一丝喜庆吧!
暮夏的傍晚,总会有一场暴风雨疾疾而来,打落了堂院里明媚的夏花,红稀绿也乱,我扶着花雕轩窗,想将楚府深深刻在脑海,我怕我走了,就再也回不来。
世间的女子,都该羡慕我的吧?能嫁为帝后,后宫纵有千娇百媚,可一枝独芳者独有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