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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五营(2)

因为更多时候,这意味着你徒劳无功,甚至会沦为整个贵族阶层的敌人,在日复一日的倾轧挤兑中,被逐渐压弯铮铮脊梁,直至无力支撑,跪伏在那个庞大而不可撼动的神像之前。

“苏哑子,打完了没?”那群一品子弟原本跷腿看笑话,此时听那啪啪声响,便如被扇在了自己脸上,脸色逐渐阴沉下来,那郑四少努了努嘴,立即有个白面少年上前,横臂拦住了那女子,阴恻恻盯住了她。

“我叫苏亚。”那女子仰头看他,哑声道。

“苏哑子,别以为你有几分力气便可以耍横,这二五营,轮不到你!”

“我叫苏亚。”

“滚!苏哑子!”

“我叫苏亚。”

静默。

俯视的阴狠的男子,和倔强仰头,用难听声音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女子。

屋内屋外,寒门贵族,各自沉默,泾渭分明。

“咳咳。”僵持中,那夫子郑峪终于开了口,“你们两个,擅闯教学公署,有什么事?”

郑四少等人快意地笑起来,觉得“擅闯”两个字用得真好。

“我来选课。”太史阑上前,从桌上抽出一张选课单,道,“我要学技科和文科。”

“二五营的规矩你不懂?”郑峪嫌恶地盯太史阑一眼,“那不是你学的。”

“不是我学的……”太史阑目光一转,指定郑四少,“给这只会玩女人的郑四少学?”

“你……”

“或者,”她又一指架住苏亚的男子,“给这富豪走狗学?”

“你!”

“再或者,”她下巴对脸肿成猪头的邱唐一抬,“给这自己爹妈都不认,只认金银的小人学?”

“太史阑!”郑峪脸皮抽了又抽,虎起脸,“你这是侮辱同伴,挑衅二五营师道尊严!”

“师道尊严?”太史阑眼一睁,“你配?你不就是郑家的狗?”

“你混账!”郑峪霍然站起,咆哮如雷。

太史阑看也不看,自顾自翻桌上选课单,找自己感兴趣的项目。

“滚出去!”

“你觉得枪法怎样?”太史阑问苏亚。

“滚——”

苏亚摇头,示意枪法教官不行。

“箭术?”

“好像也不太合适。”

两个人头碰头开始选课,郑夫子眼睛发蓝,单手捂胸,摇摇欲坠。

“我要……我要上报营副!我要报院正!我要告你不尊师长!”郑夫子抓住屋内一个小厮,“去报营副!”

“咱们出去等着看戏。”郑四少听说郑夫子要报营副,想想营内高层也有人对自己不怎么样,莫要给抓了把柄看不到好戏,头一甩,带着其余人退了出去,却没走远,在院子里冷笑着等。

一边寒门,一边品流子弟,各自远远不搭界。前者面有忧色,后者一脸讥嘲。

砰!太史阑等人一出去,抬手把门一关。

“你要干什么?”郑峪一惊,随即冷笑,“后悔了?要偷偷给我赔礼?迟了!你现在出去,当众跪下给我赔礼我也不……哎哟。”

他忽然觉得屁股一痛,低头一看,漂亮的小人正好可爱地仰头对他笑着,手里拿着个形状古怪的刺,银色的刺尖在暗处熠熠闪光。

“这个……”意识有点儿飘忽,他说话也有些含糊,正迷糊间,又觉腿上一痛,再一看,那好漂亮笑得好可爱好天真的小人,手一翻又刺了他一下,这回刺尖颜色,天一般的蓝。

“怎么这么诡异……”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看见对面,太史阑双手抚着桌案,眼神冷冷俯视着他,问:“第一次梦遗几岁?嫖妓几次?自己解决过几次?最讨厌这营内哪位大佬?最想干翻谁?”

门关上,一片安静,寒门学子眼色复杂,想着这门一关,不用说,希冀中的临门一破又将化为泡影。品流子弟咧嘴嗤笑,想象着太史阑跪地求饶的姿态,后悔自己出去得太早。

门关上不过一刻,吱呀一声再开,众人脖子齐齐一伸。

出来的是太史阑,她旁边是苏亚,捧着一叠选课单,那单子众人都认识,是品流子弟用的那种。

众人目光一跳,还没来得及发问,蓦然一声大叫从里屋极其惨烈地传了出来。

“第一次梦遗我十二岁!”

众人齐齐呃了一声,一群品流子弟们傻住。

啥?梦遗?

“嫖过……嫖过……算不清多少次!前两天刚去了小桃红那里来着!”

倒抽气声山响,品流子弟群里一个黄袍汉子,忽然大力将帽子往地上一摔,“难怪上次老子睡了小桃红,他拎老子去训话,说妓女最脏说我自甘下贱,奶奶的,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我最讨厌!最讨厌院正!装他娘的什么清高!”

静默,然后众人齐齐扭头,不远处,刚赶来二五营高层中,一个红脸老者脸色黑如锅底。

“最想干翻花寻欢!娘的,一个女人叫这种名字,八成贱货,就该被人作乐寻欢!”

……

这回静默更如死。

人们已经来不及震惊平日斯文严峻的郑夫子,今儿个怎么满口秽语。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某个方向,一些脑子转得快的学生,已经开始悄悄向后撤。

“郑峪你个老王八——”

一声大喝如霹雳,一道红影似烈火,声音炸雷般方起,那道火影已经越人头而过,砰砰砰砰踩着来不及闪避的学生脑袋,一路飙至,砰一声,已经撞进事务处。

咣当!大门被撞开重重砸在墙上,再重重反弹回去,巨响遮掩不住室内揍人的声响,暴烈拳风声、拳头与肉体接触的闷声、夹杂着肢体断裂以及人痛极之下含泪的惨叫……里屋乒乒乓乓好不热闹,外头人人发颤面青唇白。

打得这么惨,却没人靠近拉架——那红影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踹得窗裂门破,一边揍郑峪一边大叫,“谁敢过来拉架,今晚我就把他吊死在谁门口!”

“……”

太史阑问苏亚:“花寻欢?搏击教官?”

苏亚点头。

太史阑难得地勾了勾唇角——这二五营女子,真是多惊喜。

砰!一道人影撞破窗户飞出,重重跌落地下,花寻欢随后蹿出来,跳到郑峪背上,连蹦带踩,“干!干!叫你干!”

一半人吸气,一半人摇头,郑四少在那儿低声嗤笑,“五越蛮女,武功再好有什么用?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五越?”太史阑看着苏亚,那姑娘又闭起嘴,似乎不想回答。

“五越是咱们北境五个蛮族的统称,民风彪悍,深居大山,天生蛮力,凶悍放荡,这些年和咱们朝廷时分时合,向来是朝廷头痛的对象。听说这些年五越和东边的西番勾结,行事风格也有了变化,开始往内陆迁移,和咱们通婚,学咱们的文字和手艺,但他们这些人,其实都很顽固,也很团结,聚居一起,安定年月就老实营生,但凡有什么事必定起来闹哄,到哪里都让人头痛。不过寻欢倒不怎么和他们勾搭。”沈梅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躲在一个汉子后,小心地探头答。

“干!干!干!”花寻欢还在踩。

众人鄙视摇头。

啪,啪,啪。掌声清晰。有点儿突兀。

花寻欢踩得正欢,听见鼓掌声,一怔,抬头,正看见太史阑没有笑容,却也没有鄙视的脸。

她一边鼓掌一边对花寻欢轻轻点头,眼神微微赞赏。

花寻欢愣了愣,她认识太史阑,二五营凑满数的最后一个嘛。只是今日才正眼看清这女子。

冷峻,平静,立在那里,如少年一般脊背挺直,让人想起天地间挺立的标枪,枪上一抹红缨洒脱飞扬。

在这宜男宜女,风神独特引人的女子眼底,她没看见众人常有的畏惧而又嫌恶的眼神,而是平等和欣赏。

还有同等的骄傲。

“你,”她也点点头,一指太史阑,“我喜欢。不过,”她一瞥太史阑,“太弱了,不配做我朋友。”

说完她一把丢下郑峪,昂头而过。

太史阑点点头,“我也没想做你朋友。”

花寻欢顿住,太史阑注视前方,“因为我也不知,你配不配。”

花寻欢愣住。

好一会儿,她才仰头,大笑。笑声狂放,满头微红的乱发披散。

“有意思。”她道,“凭这句话,通过一半了!”

说完她倒提着自己的枪,大步走过,太史阑也没理会她,越骄傲的人越不必费心折服,你只要比她强大就行了。

她示意苏亚分发选课单给寒门学生。

寒门学生懵懵懂懂接过,一眼之下又喜又惊,都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她,旁观的品流子弟们脸色却变了。

“院正!”郑四少大叫,“这女人破坏规矩,这选课单是我们的!”

那红脸老者大步过来,脸上阴霾未散,一边命人抬郑峪去治伤,一边皱眉挡住太史阑。

“你这选课单从何而来?”

“郑先生给的。”

“这不是你们用的,”红脸老者语气淡淡,“放回去。”

“院正大人?”

“嗯?”红脸老者一怔。

“你主管什么?”

“我……”红脸老者不防太史阑突兀的问题,怔了一会儿才答,“主管二五营内外交联事务及教官管理……”

“郑峪管理什么?”

“选课事务。”

“全权?”

“全权。”红脸老者脸色有点儿难看了,但还是如实回答。

“各司其职,各自无干。”太史阑道,“郑峪允许我们这样选课,你要拦,先问郑峪。”

红脸老者张张嘴,回头看看被抬走的郑峪——伤得小命去了半条,怎么问?

“郑峪全权管理选课事务,也是我们授予的权力。”一个中年汉子一直冷冷看着太史阑,此刻忽然开口,“我们自然也可以收回。”

太史阑回身,看着他。

“现在,”中年汉子发青的脸上,浮现一抹冷笑,“我将提请总院大人,收回郑峪的选课事务权力,改为我亲自掌理,而我,”他指指自己鼻子,“不允许。”

他对太史阑摊开手掌,“交回来,我可以不记你这次犯过。”

“这是营副,”沈梅花在背后悄悄戳太史阑,“郑家的人……”

太史阑正要说话,蓦然花寻欢倒拖着枪又走回来,把枪一顿,笑道:“老郑,你这话虽然也对,不过我倒想起了咱二五营还有个规矩?”

“女人插什么嘴?你懂什么?”那郑营副横眉以对。

“懂你小弟弟这么短!”花寻欢柳眉一竖,中指一比。

“你……”

太史阑膜拜……

“晋国公曾经定过一条规矩,只是这么多年没有用过,咱们都忘了。”花寻欢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道,“但凡学生,四中有一者对某项规矩不服,便可提请总院署进行修改。”

四分之一学生提出抗议,可修改营规。太史阑数数人头,寒门子弟占三分之一以上,但问题是,这三分之一,都敢站出来吗?

有邱唐那种背弃自己出身,攀附贵族的子弟存在,就有更多懦弱的人。

苏亚渴望地看着太史阑手上的单子,又渴望地看向人群,太史阑心中倒不看好,真有那勇气,这营内规矩也不会延续这么久。

她捧着单子,慢慢走近人群。

寒门子弟们面色都很古怪——激动、紧张、担忧、犹豫……人人都僵硬不动。

太史阑从他们面前慢慢走过。

大多人犹犹豫豫不敢接,手伸出来,又缩回去。不敢接的,太史阑看也不看,直接走过去。

她无兴趣多事,也无兴趣做寒门领袖,她只要公平,只要在任何地方,不低人一等,拥有选择的自由。

自己都没勇气站起来的懦夫,她不扶。

走了一圈,没人敢接,她将单子叠起来,准备撕掉。

景泰蓝一直愣愣看着她的举动,忽然拉了拉她衣襟,太史阑蹲下身。

“他们为什么不要?”

“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太史阑看着孩子的眼睛。

“你给他们……”景泰蓝胖胖的手指头指向那些人,被这孩子指住的人,都羞愧地低头。

“没有勇气的人,给了,他们也握不住。”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听着,人们在孩子清澈而不解的眼神里,目光躲闪。

太史阑将单子叠起来,准备撕掉。

一只手按住了她,是苏亚,当先取了一张。

又一只手伸出来,手白白细细。

水蛇腰小白脸攻萧大强,拿着选课单转手交给熊小佳,对太史阑笑了笑,“大熊想当个真正的战士。”

疤脸大汉熊小佳,也抽了一张交给萧大强,“强强适合学箭术。”

两人含情脉脉互视一笑,互相搂住,齐声道:“给学就学,不给,大不了我们私奔去!”

景泰蓝热泪盈眶四十五度天使角仰望。

太史阑默默抚平了臂上的鸡皮疙瘩。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默默走出来,虽然他们神情不一,或坦然,或闪躲,或犹豫,但最终还是顶着二五营高官们的目光,选择抽去了选课单。

太史阑发现,女子几乎都选择了支持,在二五营,女子是真正凑数的那一群,地位最下等。然而地位的低下,不曾抹去深藏的血性。

自古,风尘女子多奇人。

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飞快地抽去一张选课单,速度之快像生怕自己反悔,动作之躲闪像生怕被人看见。

是沈梅花。

渐渐没有人走出来,太史阑数了数,还差一点。

她也没什么遗憾,将剩下的选课单抛了抛——那些选择站出来的人,即使今日没有成功,也已经在心中种下了不甘的种子,终有一日,萌芽绽开,起于自我的山河。

景泰蓝忽然走了过去。

他捡起地上的单子,抓在手里,摇摇摆摆地走到那些两手空空的寒门学生面前,笑呵呵偏头看着他们。

大家都以为,这娃娃大概是要把单子塞他们手里,人人脸色苍白,紧张而犹豫不决。

太史阑抱着胸,看着她的半路儿子,想知道这几天的教育成果。

景泰蓝咂吧咂吧嘴,选了一个看起来最高大彪悍的寒门学子,拿了一张选课单,放在他面前的地上,然后,解裤子。

哗啦啦。一泡尿精准地撒在单子上。单子迅速渥软,烂掉,泡散在泥土中……

那男子脸色惨白,踉跄退后一步,那泡童子尿,就好像浇在了他脸上。

不仅是他,周围所有没拿单子的寒门子弟,刹那间都面无人色。

四面目光惊异,都盯住那笑嘻嘻的娃娃,人人屏息,安静得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今日这风波冲突不断,未来驰名南齐的传奇人物们,各自初展风华的时刻,最无声处起惊雷、沉默里霹雳一击,竟来自那两岁娃娃。

这下,不待景泰蓝走到下一个人面前,撒第二泡尿,剩下那些人的手拼命地伸过来,纷纷抢走了单子。

一眨眼,地上空无一物。

景泰蓝满意地眨眨眼睛,吐出一口长气,小肚子一挺。

哗啦啦剩下的尿液浇在人群脚前。

敢情刚才他还留着肚子,怕一泡尿不够解决问题。

真是深谋远虑,思虑周详。

太史阑过来,给他穿上裤子,一边道:“下次不要憋尿,对身体不好。”

“可是如果一泡尿不够怎么办?”景泰蓝奶声奶气问。

“你可以便便。”

“便便不够怎么办?”

“吐口水。”

……

全场静默——果然有其子必有其母。

原来彪悍就是这么养成的。

太史阑转身,将空空的两手往众位高层面前一摊,“学生一百四十六名,现在要求,更改学院选课制度,允许寒门学子学习四科任何一门课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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