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碧沙湖游泳回来后，杨剪梅开始失眠，勉强睡着也是噩梦连篇，所有的梦都在重复相同的版本：一觉醒来，她无可救药地变成了丑陋不堪、凄惨可笑的瘪嘴老太。杨剪梅不想坐以待毙，购买来大量超高档化妆品，每天不停地做健美运动，多吃一口饭就躲进卫生间里让自己再呕出来，唯恐身上多出一毫克脂肪来。不过，无论怎般折腾都无法改变钢铁般坚硬的事实：自己如同老菜帮子，从头至尾涂上厚厚的绿漆扮嫩，也敲诈和勒索不出几滴青春汁液了。
现实中，杨剪梅的心情越来越糟糕，动不动就情绪失控，跟女儿的冲突也愈益频繁。她发现，自己从内心深处对女儿充满了敌意和排斥，女儿就像残忍的镜子，把她的自信映照成了可怜的碎片。她对女儿既爱又怕，充满遏制不住的妒忌，妒忌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妒忌她花苞般有着无限可能的人生。没有女儿作参照，还可以自欺欺人地不去面对衰老这个事实，此刻，女儿春蕾样残忍地绽放在眼前，自己那萧瑟颓败的“晚秋”样凄凉之境便无处隐遁了。她无限悲哀地发现，从时光和岁月的角度出发，“母”和“女”竟是最根深蒂固的宿敌，再也没有比亲生女儿更能够真切残酷地映照出一个母亲的人生之悲凉了。因了这悲凉的绝望，杨剪梅对女儿充满了隐忍不住的恨意，仿佛女儿是个盗贼，于不知不觉间盗走了她嫣红姹紫、缤纷五彩的青春，女儿又仿佛是个不依不饶的寇仇，铁证如山地把做母亲的她逼进衰老的死角，让她不得不面对岁月的冷酷。对这一切，张笑雪却还是一副没心没肺、不谙世事的娇憨。令杨剪梅没有料到的是，过完生日不久，笑雪突然回深圳的父亲家里去了，就像来时那样，事先一点兆头都没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弄得杨剪梅不明就里，觉得又欠下女儿一笔感情债。她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女儿结婚时，送她一份丰厚的嫁妆，算是一并补偿。
闲下没事时杨剪梅又会忍不住疑神疑鬼，愈观察愈觉得王水躲不对劲。前段时间他的两只眼睛贼亮，就像一匹在草原上撒欢儿的骏马，一个星期能和自己亲热三次。此刻，他蔫头耷脑，跟遭了霜打似的。这样想着，她愈加感到自己的婚姻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她认定，保卫婚姻的战略要双管齐下，第一在自己，第二呢，要在经济上严格控制男人。金钱是男人的骨头和胆气，没有硬邦邦的银子撑腰，男人再想作怪也成不了精。
此后，杨剪梅专门高薪聘请了一位私人美容顾问，对全身进行科学周密的打理和护养。她想，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活来活去，归根结底就是活个可心可意的男人，否则所有的繁华都将是虚假的装饰，看上去无论怎般繁茂，那芯子最里层裹着的都是悲凉凄切的大荒芜，子女、金钱、事业，还有所谓的成功，都不能真正慰藉女人冷寂的生命。
美容顾问根据杨剪梅的情况制定了一份长达百多页的美容美体计划。在这份计划书里，单是头发一项就分几十个条目：怎么护理，怎样漂染，怎么防止脱发，都有详细注解，其他像皮肤护理、小腹保瘦、臀部塑形、大腿防松弛、体重控制、卵巢护养、雌激素分泌、控制色素沉着，等等，都有翔实周密的细则。最繁琐的是关于乳房的保养措施，足足占了十个页码的篇幅。根据美容顾问的理论：女人的乳房如果塌陷下垂，基本上相当于男人阳痿，保持乳房的坚挺，就是保持女人生命的坚挺。
这份繁琐的计划书单是从头至尾完整地阅读一遍就要愁死个人，像严谨缜密的学术报告，触目所及都是深奥难懂的专业术语，具体实施起来能把人折腾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为了自己的幸福，杨剪梅还是听从美容顾问的安排，一项一项流水作业般认真执行，从早晨睁开眼睛到晚上躺到床上，陀螺般连轴转，睡觉的时候还戴着好几件塑形美体器。当然，公司的事务她也不能袖手旁观。公司由几人合股，他们夫妻俩共同拥有百分之五十的股权，杨剪梅突然提出，要把她和王水躲两人的股权归并到自己一人名下，理由是，她的年岁愈来愈老，心理上缺乏安全感。王水躲一听就恼了：家里的别墅、门面房这些不动产都在她名下，她还要把共有的股权独自掌控在手，未免太过霸道。十多年来，他王水躲也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自己拥有股权是劳动所得、理所应当，凭什么要归于她一人名下呢？
王水躲气愤地责问杨剪梅：你把我当什么？你的长工吗？杨剪梅道：只要你不背叛我，不管在谁名下，这财产都属我们夫妻共有。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扶植起来的。杨剪梅心里清楚地知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自己不能老提当年的往事，这等于在揭王水躲的疮疤。当然，王水躲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疮疤，就是出身寒微而已。然而，杨剪梅控制不住自己，一开口就会不可遏制地提起当年，仿佛王水躲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拜自己所赐，应该永远对自己卑躬屈膝、感恩戴德。她痛心地发现，自己手里只剩下“恩德”这一件武器，除此以外，她什么也拿不出来了，这就是老女人的悲哀。王水躲则认为，“恩德”这东西恰恰是男女情爱之大忌。别的元素，甚至刻骨的仇恨都可能滋生出最昂扬的爱情，唯“恩德”是爱情之死敌。“仇恨”至少是对等的关系，是以极端形式体现出的对手与对手之间的“尊重”，“恩德”却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没有谁在被俯视时还能回应出高品质的爱情。男人以恩德俯视女人，得到的很可能是背叛；女人以恩德俯视男人，得到的极有可能是被定义为忘恩负义的离弃。“忘恩负义”至少能体现出男人的力量，而男人是宁愿被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也不愿被鄙薄的。王水躲觉得，杨剪梅把她强加到自己身上的“恩德”当作了一本万利的投资，时刻都在向他理直气壮地索取不存在的“利息”。他愤愤然地回敬道：别老以恩人自居。你这样既是在羞辱我，更是在羞辱我们之间的感情。
甭给我提感情。你能保证，我变成个丑陋的老太婆时，你还爱我吗？
这个问题你已经纠缠过千百遍，你需要的是太太口服液。
你这是在暗示我人老珠黄，到了必须服药的更年期。
每个人都会老，男人也存在更年期。
好了，你终于明确承认，嫌弃我老了。
杨剪梅说到这里，忍不住双手捂脸哭了起来。
王水躲感到心力交瘁。他弄不懂，为什么女人总喜欢把“爱”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爱是什么？他好像还不曾弄明白过。他觉得，与其说自己是杨剪梅的丈夫，毋宁说是她的儿子。从乡下到城里的时候，自己还是个羽翼未丰的孩子，是杨剪梅温暖的怀抱和激情似火的爱意，让他拔苗助长般地迅疾成长为一个男人。杨剪梅仿佛是他的精神熔炉，就是在她的爱情“炉膛”里，自己才由一块生铁疙瘩淬火成钢的。妈妈只是用自己的子宫孕育了他的身体，而杨剪梅却用自己的身体孕育了他的精神和灵魂，妈妈是他的“生身之母”，杨剪梅是他的“灵魂之母”。如果不是和杨剪梅遭遇，他可能活到五十岁也还是枚生涩的柿子。他相信，一个男人要长大必须经由女人的锻造和熔炼，因为遭遇不到好女人的缘故，有的男人可能终生定格在灵魂发育迟滞的孩子状态。当自己像一只稚嫩的青蛙时，年长他十多岁的杨剪梅如同广袤无垠的海洋，以自己的辽阔和深绵，以及岩浆般的激情壮阔，让他在波涛飞瀑的风口浪尖上搏击长空、锻造成长。这一切他当时并不自知，走过来他才知道，上帝把杨剪梅这个女人赐予自己是怎样的厚爱。
毋庸讳言，这些年来，自己曾经对某个年轻貌美的女孩有过怦然心动的时刻，亦曾经对某个女人心猿意马，每条河流都可能存在支脉，作为男人，自己的感情世界不可能不存在喧哗和骚动。但，任何一个女孩，哪怕貌若天仙，都不可能给予自己母亲般绵厚的滋养。女孩只会以青春和美貌为资本无止限地向男人索取，永远无法像年长的女人那样，在精神和灵魂上给予男人成长的空间和土壤。他觉得，男人如果不断地跟年轻女孩交往，灵魂就可能被榨干。男人跟年轻女孩交往是能量的消耗，跟年长的女人在一起才可能汲取生命的原能。杨剪梅对他的意义不可替代，这种意义超越了情爱，“情爱”是相对庸常的感情，随时可能在男人的生活里即兴发生，且裹带着强烈的“欲望”元素在里面。因为“欲”的存在，“爱”的品质不可避免地会被降低品格。王水躲痛心地发现，自己是个孩子时，杨剪梅是他的精神之母，可当他长大成人，杨剪梅自己却退化成了无助的孩子。他们彼此的角色置换与年龄无关，是精神力量和灵魂向度在转变。或者杨剪梅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已没有能力再从灵魂和精神上给予，她的生命能量在衰退，她的灵魂能源在枯竭，她无法接受生命之泉日渐式微的事实。王水躲遗憾的是，自己暂时也还不具备承担衰老的力量，更无法把这种力量传输给杨剪梅。他很无奈地出去，留下杨剪梅倒在沙发上独自哭泣。
杨剪梅边哭边想，自己真真是老了，连哭出来的声音都难听得要死，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哭起来如同梨花带雨、红杏润露，令男人心生爱怜，像她这样的“老菜帮子”哭起来只能令男人退避三舍。这样想着，便更加铭心刻骨地仇恨起时间来。然而，“时间”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就在她绝望地哭泣的时候，又巨轮般在她的心上恶狠狠肆无忌惮地碾轧了几匝，使她的衰老又往骨髓里掘进了几分。仿佛是，她愈挣扎和反抗，时间便恶狗样对她出手愈狠、催逼愈甚，她只好扭转身来，让自己正面迎敌，并在心里对那条恶狗说：好，你来吧，我等着你。
女儿笑雪的突然出现引发了杨剪梅强烈的“恐老症”，那一连串的连锁反应都是恐老症引起的并发症，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笑雪从杨剪梅的生活中消失后，她也基本恢复自信，觉得自己依然是当年那个风姿绰约的魅力女人。她自我安慰地相信，对女人而言：“下美在貌，中美在情，上美在态。”自己虽失却了年轻女孩的妩媚娇俏，那种成熟女人的端庄典雅却不可多得，如同窖藏了十年的茅台，应该还配得上老公的英俊和帅气。吵吵闹闹、时好时坏地又过了年余，这天，杨剪梅突然接到笑雪从深圳打来的一个嘻嘻哈哈的电话：老妈，我要结婚做新娘了，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杨剪梅吃了一惊，此前笑雪丝毫没有流露出要结婚的迹象，也没听她提到过自己的男友，却突然就要结婚，这会不会是她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呢？杨剪梅又一次十分惭愧地体味到作为母亲的失职，一连串的疑问乱麻般瞬间涌塞心头，她慌不择言地在电话里问道：结婚？你了解男人吗？张笑雪云雀般满不在乎地咯咯笑着说：我张笑雪在江湖上好歹也算打混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不了解那些臭男人呢？连他们身上几块骨头几根筋我都摸得码码清，将来绝对具备女人的顶尖级配置：身边站个魁梧的，怀里搂个功夫好的；家里待个赚钱的，远方有个思念的；梦里藏个初恋的，老了还要混个懂保健的。放心吧老妈，你女儿道行深得很，着不了男人的道儿，倒是你，要提防着躲哥儿，别让哪个狐狸精把他抢跑了！
笑雪胡扯八道、满嘴跑火车，隔了千里之遥，杨剪梅也没舍得责备她。详细询问过婚礼的细节以后，杨剪梅明白了，笑雪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要嫁人了。这样一个少心没肺的疯丫头，怎么当家理事做主妇呢？对于新郎的情况笑雪只字不提，杨剪梅想：肯定是女儿中意的男人，否则她不会这么快结婚，打点出一份嫁妆来才是至关紧要的事。辛苦地奔波了这么些年，杨剪梅手头好歹积攒下一些家私。她盘算着，也不能贸然行事。女儿毕竟阅历太浅，不懂人心险恶，男人即使在最忘情的时候也会始终灵醒着一只眼睛看世界，女人动了情便会沦为白痴。女人是食草动物，男人是食肉动物，梅花鹿无论怎般美丽，都是狮子口中一道菜。这笔嫁妆钱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先替笑雪存着比较稳妥，好歹为她保个底儿，到万一她落魄时也算雪中送炭，“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给力。
杨剪梅悄悄替女儿立下个账户，并在她名下存上一笔很可观的人民币。这笔钱是她瞒着王水躲悄悄存下的私房钱，不管公司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不曾动用过，这是作为母亲的她留给女儿的补偿，哪怕把整个世界都输掉，她都不会赔上这笔钱。不过，她不想让王水躲知道自己给女儿留下了这般丰厚的嫁资。王水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女儿则是她最亲的人。半生的阅历告诉她：“亲”和“爱”是两码事。“爱”哪怕千方百计地紧攥在手里，处心积虑地苦苦经营，到末了十有八九还会溜掉，“亲”则是砍也砍不断、阻也阻不了的血缘。依古话讲：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天伦，感情维系的“爱人”是人伦，“天伦”永远大于“人伦”。她可以把自己的爱给王水躲，但钱却要悄悄留给女儿。替女儿偷偷存下嫁妆钱以后，杨剪梅又和王水躲一起去大张旗鼓地替笑雪挑选了一套白金首饰作贺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