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凡没想到他会再次行走在这个古老的巷子里，但这次与上次的心境不同，他步态悠闲，像在翻一册发黄的书。依然是下午，阳光随着柳一凡的脚步在青石板上寻找着栖身的地方。不知是阳光带着他，还是他带着阳光，幽暗一步步往后缩去。巷子里到处是墙壁广告，明明白白显示着它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柳一凡沿着记忆行走，转了半天也没找见那个小院。柳一凡向一个坐在门口抽烟的老汉打问，老汉说到处是这样的院子，你找谁吧。老汉听柳一凡找孟阳，轻轻指了指，其实就在柳一凡不远的地方。
柳一凡走进孟阳家。一个老女人靠在破旧的人造革沙发上看电视，神情专注，柳一凡喊了两声，她才转过头，问柳一凡找谁。老女人显然以为柳一凡是问路的，问话的当儿，目光又落在电视上。
柳一凡说，我找孟阳。
老女人再次回过头，目光里充满警惕，问，你是谁？
柳一凡迟疑一下，说是孟阳的朋友。
老女人很锐利地打量着柳一凡，末了说，她没下班呢，怎么，她没告诉你？显然，她并不知道孟阳的职业。老女人关了电视，要看柳一凡的身份证。柳一凡愕然，他说既然孟阳不在，我改日再来。老女人却拦住了柳一凡，带着怒气说，我总算把你逮住了，不说清楚你甭想走出这个门。柳一凡以为老女人神经有毛病，看着又不像。老女人依然要柳一凡的身份证，柳一凡说没带。老女人神情恶狠狠的，柳一凡不敢硬往外闯，他不明所以地站在那儿。
老女人审询地问柳一凡的姓名、年龄。问到柳一凡的职业，柳一凡明确告诉她，他没职业。老女人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瞒过我了。说吧，你包我女儿多长时间了？
柳一凡终于明白她是孟阳母亲了。柳一凡觉得好笑，难怪她这种态度。柳一凡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孟阳母亲洞察一切似地，我知道孟阳在外面有人，这几天她不正常，没想到她会和你这么个男人搞在一起。你这个岁数的人有钱，最会骗年轻女孩，我天天看电视，什么不知道？
这个女人看电视看出毛病了。柳一凡轻轻一笑，你误会了，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孟阳母亲撇撇嘴，算了吧，孟阳凭什么和你交朋友？
正僵持着，孟阳回来了，柳一凡长舒一口气。
孟阳奇异地瞄他一眼，你怎么来了？然后对母亲说，这是我的熟人。
孟阳母亲说，什么熟人？他都交代了，是你朋友。瞧瞧，你搞了这么个老家伙，快赶上我的岁数了。
孟阳生气地说，你再胡说，我就和我哥一块离开你。
孟阳母亲慌了，她说，好好，我不说行了吧。然后狠狠瞪柳一凡一眼。似乎警告柳一凡：她绝不会就此甘休。
半个小时后，孟阳和柳一凡进了一家酒馆。孟阳对柳一凡解释，她母亲受过刺激，让他不要介意。柳一凡理解地笑笑，可样子依然狼狈。孟阳问柳一凡找她干什么，柳一凡说那天他的话不妥当，事后一直内疚，他在此表示歉意。孟阳说我和你一点关系没有，你根本用不着这样，你不觉得这样挺可笑么？不过我倒觉得你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柳一凡说他老是牵挂着孟阳，这几天睡觉都不踏实。孟阳警觉地问，你什么意思？柳一凡忙解释，我只是想帮你。孟阳又是一脸嬉皮，我以为你真想打我主意呢，打我主意的人可没好果子吃。柳一凡说，你别不爱听，你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毁了。孟阳嘲弄道，劝我改邪归正？别枉费心机了，你怎么能断定我这样就是毁了？孟阳声音很大，引得邻桌的人频频往这边望。柳一凡说，我会尽量帮你。孟阳问为什么，柳一凡不知怎么说，告诉她，他没有私心？告诉她，他想换一种活法？她不会理解的，她会把他看成疯子。最后，柳一凡说，没什么理由。
孟阳目光在柳一凡脸上绕来绕去，仿佛猜测他的虚实。她说，你这个人挺奇怪的。
柳一凡说，也许吧，我确实想帮你。
孟阳爽爽一笑，我不是拒绝了吗？你怎么还这样？没想到你这么难缠。早知你这样，你腰里别块金砖我也不会偷。哎哟，难受死了。
面对孟阳的嘲弄，柳一凡没有一点不快。相反，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慢慢渗到柳一凡心里。柳一凡说，你太顽皮了。
孟阳说，你的口气越来越大，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啊？说实话，我妈都不这么说我。提到母亲，孟阳神色暗了一下。
柳一凡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这么一条路。
孟阳夸张地皱皱眉，看你忧国忧民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你要有能耐，把我住的地方给开发了呀。
孟阳还是讲了她的故事。她轻描淡写，显得心不在焉，可随着叙述的深入，她的声音变低了，变重了。脸上有隐隐的泪光闪出来，显得忧伤、凄楚。
孟阳老家在农村，父亲是七十年代的工程兵，转业留在了燕北市机械厂。母亲是父亲从老家娶的，因为久未生育，便抱养了孟虎，也就是孟阳哥哥。孟虎四岁那年，母亲怀上孟阳。一个人挣钱养活四口人，日子一直紧紧巴巴。孟阳父亲在一次事故中丧生，孟虎顶替父亲进了工厂。那时，厂子效益还好，几年后孟虎成了家，又过了几年，孟虎下岗，媳妇也跟人跑了。孟虎一没文凭二没技术，找不上正经活，卖苦力又吃不消，于是开始偷盗。那时，孟阳刚考上中专，全是哥哥供的，毕业后曾到一家单位打工。后来那家单位发生了被盗事件，孟阳被列为怀疑对象。虽然最后澄清了，可孟阳受不了污辱，愤然离开。孟阳又找了几家单位，均未被录用，恰在这时，孟虎因盗窃入狱。孟阳没有震惊，却十分寒心，她就这样步了孟虎的后路。孟虎出狱后，两人合伙干。没料孟虎再次栽了进去。孟阳说，我没有选择。
柳一凡不知什么时候抓住孟阳的手，似乎怕她掉下去。孟阳先反应过来，她嗨了一声，你抓我干吗？
柳一凡忙缩回来，说对不起。
孟阳说，对不起就行了？你占我便宜。孟阳一脸坏笑，与刚才判若两人。柳一凡没想到她变化这么快，仿佛刚才讲述的是别人的事。
柳一凡冷静地说，你别再干这个了，我帮你找个工作。
孟阳很认真地看柳一凡几眼，说，你不是玩我吧？
柳一凡说，请你相信我，我是一个可以做你父亲的人。
孟阳偏了头，似乎这样更能清楚地审视柳一凡，她问，你为什么帮我？把你真实的意图告诉我。
柳一凡顿了顿说，我说不上来。
孟阳淡淡一笑，这个世上陷阱太多了。
柳一凡说，你还不相信我？
孟阳往后仰仰头，然后很响亮地说，既然你这么热心，那么我们成交。孟阳身上具有许多反叛的东西，也许这与她的经历有关。这种东西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把一个人毁掉。柳一凡想，如果他不拽她一把，她会走得更远更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