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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霍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黄毛在炕上趴着,二丫骑在他身上扇巴掌。人疯颠,却扇得又准又狠。每扇一下,二丫都要骂,方干头,还欺负人不了!黄毛诚恐诚惶地,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二丫扇得更欢了,黄毛的脸便激起道道紫痕,他讨绕,二丫呀,我方干头不是人,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难怪黄毛脸上常带伤。

二丫抽累了,呼哧呼哧地喘,人也安静许多。黄毛坐起来,把二丫抱在怀里,说,二丫,吃饭。舀一勺稀粥往二丫嘴里送。二丫目光呆滞,忽地将一口粥喷出来,黄毛的脸顿时成了地图。二丫叫,我要打方干头。黄毛哄,方干头吓跑了。二丫嘻嘻,吓跑了?黄毛说,是呀,让我的二丫吓跑了。

二丫扭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霍品,叫,方干头!黄毛这才向霍品抛来冷冷的一瞥——其实,他早就看见了霍品。冰冷的目光收回去,马上面条一样柔软了,他说,那不是方干头,是村长。二丫欲挣脱出来,村长来了?我要告状。黄毛说,村长把方干头抓起来了,你不好好吃,他就放了,嗯?二丫安静了。

霍品不知应该站着还是离开。一个声音催促他,走吧走吧。另一个声音说,来了还是要把话说清的,你没退路。脚抬起来,似乎要挪开,摆了摆,还是搁到原来的位置。

二丫睡觉了,神色婴儿般安祥。

黄毛带住门,问霍品,干啥?

霍口没说话,慢慢蹲下去,看着空阔的院子。黄毛则靠在墙上,目光戳着霍品。见霍品没反应,便游弋开去。院子很大,却没有旁的活物。那只肇事的狗已被勒死,狗皮换了八十斤小麦。一只鸡探头探脑地出现,两人同时望过去。显然,这是一只外来鸡,想进院觅食,也许曾经进来过,知道院子很少有同伴光顾,没谁和它争夺,可两个男人的注视让它警惕了。它探进一只脚,再探进一只脚,没再向前,转身溜掉了。

霍品说,找个地方看看吧。

黄毛没反应过来,左右看看,似乎想搞清霍品是否和他说话。

霍品说,二丫的病。

黄毛十分干脆,不用你管!

霍品并未对黄毛的态度意外,问,今年还种油菜?

黄毛依然僵僵地,不用你管!

霍品说,鸡心湖承包了,上面要把湖边的地收回。顿了顿,补充,在别处给你划一块。

黄毛喉咙呼哧呼哧响着,死死盯住霍品,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霍品觉出他有点抖。

霍品征询着,就这么定了吧,你没意见吧?

黄毛大叫,不——!脸上道道暗紫的伤痕几乎跳起来,那是我的地,我就要在那儿种。

霍品说,没错,那是你的地。

黄毛叫,我不同意!

霍品问,不同意?

黄毛说,死也不同意!

霍品站起来,说那就这样吧。霍品似乎妥协了,他的话绵软无力,这不是霍品,至少不是进门前的霍品。霍品虽然内疚,但不得不遵照吴石的想法把障碍清除,所以硬着头皮来了,决心一定,黄毛是拦不住的,只须吓唬几句。黄毛是个愣头,也许不怕吓唬,可谁身上没软肋?黄毛的软肋是二丫。霍品只须说你要是抓起来,二丫怎么办?黄毛肯定蔫。但霍品没这么说,他甚至在暗示黄毛,地是你的,你不同意,谁也没办法。那一幕让霍品发懵,二丫抽打着黄毛,也抽打着霍品。霍品摸摸自己的脸,别人看不见,他自己清楚伤在哪儿。

黄毛不同意。霍品知道黄毛绝不会同意。二丫的疯颠是有规律的,在野外基本就好了,很安静;回到村,穿行在房屋之间,她的病就重了。黄毛干活总把二丫背上。二丫在地头逗弄蚂蚁,追逐蚂蚱,或揪些花草装饰自己。黄毛可以一心一意干活。天一热,黄毛会在地头搭顶帐篷,夜里和二丫睡在那儿。可是吃饭还得回村,一进村二丫就犯病。北方,春夏季节短暂,油菜花一落,秋风就起。那时,黄毛和二丫不得不回村住。在黄村,没有谁比黄毛和二丫更留恋田野。黄毛肯定认为,只有那片地才能让他的二丫安静下来。就算他不恨霍品,也不会承包出去。

霍品竟有些轻松,原本憋足劲要打一仗,忽然觉得没必要,放弃了。

可……一个问题很快横在霍品面前,吴石那儿怎么交差?其实不止一个问题:老郝的校舍款怎么还?方干头的贷款怎么还?

霍品再次站到那排红房子前。天色暗下去,它依然那么刺眼。没有这排房,也许吴石不会那么催逼他。那次,吴石没把霍品喊去,而是亲自来黄村转了一圈,说秦小龙没事干,想在鸡心湖边做点营生,问霍品行不。霍品很痛快,那有啥不行的?霍品复出后,吴石第一次找他办事,用的还是商量口吻,霍品没有理由不痛快。霍品只是不解,虽说也有人看鸡心湖,来鸡心湖玩,可三瓜两枣的,在这儿做营生不等于喝西北风?秃子打地基时,霍品揣磨出味了,吴石是做要点文章的。什么文章?猜不出来。直到吴石抛出谜底,霍品才看清吴石的棋路。当然,吴石不提红房子,吴石在扫商引资嘛。一个硬得不能再硬的理由。

吴石在等霍品信儿,霍品怎么答复他?说那几户死活不同意?显然不行,吴石会说同意还要你这个村长干啥?也许吴石正等霍品这句话呢。干不了?那就甭干了,想干的人有的是。躲着吴石?更不行。吴石会认识霍品消极怠工,故意和他做对。一个村长违背乡里的大政方针,等于用脑袋撞镢头。同样,吴石会免了他,还可能把他作为顽固不化的典型。

霍品一筹莫展。霍品没被什么事难住过,现在似乎迈不出去了,眉间那个疙瘩几乎撑裂。

第二天,霍品去了乡里。他想了半夜,决定变被动为主动。要让吴石相信他是上心的。吴石相信又怎样?他还想不出,但知道这是前提。他费劲了,事情有难度,吴石总得缓个时间吧?

吴石似乎熬了夜,眼睛泛红,一脸疲倦。一见霍品,目光便亮了,老霍,我正等你呢,怎么样?

霍品说,我就是来向吴乡长汇报的。

吴石声音很大,却只一个字,讲!

霍品重重地叹口气。

吴石不耐烦了,有什么说什么,怎么娘们儿样?

霍品忽然骂起来,真想叫派出所铐了他们,平时人模狗样,遇事就露出本性,脑袋个个像花岗岩。然后,添油加醋地讲他怎么做工作,那些村民怎么刁难,怎么骂他。霍品天生就有这个本事,能把假的说成真的。说到最后,霍品委屈得要掉泪了,当了这么多年村长,我还没这么窝囊过。

吴石的脸黑得要滴墨,冷冷地问,没做通?

霍品很老实地说,就差两户了。

吴石脸上的墨顿时散尽,那不错呀,我说么,黄村哪有你办不成的事。

霍品不安地说,他们恨我呀,半夜砸我家玻璃,就差刨祖坟了。

吴石说,鸡心湖开发了,他们会反过来感激你。几块玻璃算啥,暂时受点委屈吧,谁让你是村长呢?我倒是想替你受,可这个事只能你来做。

霍品一副谦恭样儿,吴乡长出主意就行了。

吴石拉长声调,老霍啊,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哪有你主意多?不是剩两户了么,这几天抓紧落实一下。

霍品点点头,提出承包费能不能加点,村里的钱能不能一次性付清。霍品知道这不可能,吴石谈妥的事,怎么会轻易更改?霍品之所以提出来,是要让吴石意识到,他没有答应黄村的要求。

吴石一挥手,似乎要把霍品的话斩断,不可能!眼光放远一些,不要盯着眼皮底下这点儿蝇头小利。

霍品告辞,再说下去,吴石就该罗列大道理了。那无非是一堆臭袜子,塞进耳朵实在难受。霍品已多有领教。

出了乡政府大门,霍品听见有人喊他,四下睃巡,然后便看见老郝从对面理发店跑出来。老郝身上还系着护裙,头发剃光一半,如同被劈开的葫芦。他喊住霍品,让霍品等会儿。几分钟后,老郝顶着光头跑出来。霍品问他怎么跑这儿理发,老郝笑眯眯地说,等你呀,我去过你家了。为追那笔钱,老郝什么招式都使了,软的硬的,歪的横的,还扬言要绑架霍品,只是没付诸行动。霍品几次打算把钱摊到村民头上,可一想到白白被吴石涮了,就心有不甘。就这么拖着。

老郝生拉硬拽,把霍品弄进饭馆。欠着钱,再让人家破费,霍品于心不忍,说我请你吧。老郝讨好地说,哪能让你请呢?一顿饭钱我还掏得起。几盏下肚,老郝就转到房款上,霍村长,这次该给我结了吧,你说一有钱就给我。霍品道,谁说我有钱了?老郝眨巴着眼,你这不是耍小孩儿吗?鸡心湖承包了谁不知道?霍品说,没定呢,还不知道行不行。老郝额上的青筋便凸起许多,你的意思,这是狗操猪,没影儿的事?霍品说,没影儿。老郝声音顿时高了,你哄谁?以为我是傻子?我早打听清楚了。霍品心情突然恶劣,盯着老郝的光头说,别看你光,你以为光就能吓住我?老郝骂声娘,扑上来掐住霍品脖子,双眼喷火,有了钱你还想赖,老子掐死你!霍品没想到老郝这么大劲,脸憋成紫色的球。若不是服务员拽开老郝,霍品没准就断气了。霍品猛烈地干咳着,老郝却傻了,脸色霎白,眼里满是惊恐,似乎难以相信自己掐了霍品。怔了片刻,忽然大哭起来,霍村长,我不是故意伤你,我他妈又犯浑了呀。霍品没理他。老郝把脖子伸过来,你掐我吧,你掐死我吧。霍品往后仰仰,老郝扇了自己一巴掌。霍品的心颤了颤,厉声道,你他妈还让我喝酒不了?老郝听出霍品的态度,连声道,喝喝,我他妈不是人。演戏一样,两人又碰杯了。霍品没和老郝计较,知道老郝窝着火。老郝小心翼翼地问,不疼吧?霍品骂,要不你试试?再用劲儿还想要钱,去大牢蹲着吧你。老郝不知所措地讪笑。霍品叹口气,说我哪是哄你呀,现在还没说定,就算定下来,承包费一年才一万块钱。老郝说,少也是钱啊,你答应给我就行。霍品说,我也急呀,当初也不是有意骗你,我也是让人坑了。事情定了,这钱我会给你留着。老郝得了霍品的保证,酒喝得就猛了,结帐时已是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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