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城里有很多店，每个店都有一个店面经理。所以电脑城里啥都不多，就经理多。如果再分细一点，技术部搞个技术经理，销售部也搞个销售经理的话，那几乎人人头上都能顶个经理头衔。
说完了店面经理，萧哲又给我说技术员：“咯，看见没，工作台那边凑着的一群人就是技术员，你谈完单他们就装机，客户打电话过来他们就上门维修。”
萧哲指了指站在门外的小安，告诉我：“她是拉单员，从外面把客人拉进来，然后我们就和客人谈。这个店面暂时只有她一个拉单员，我准备再招几个。”
我盯着小安的后脑勺看了会，她居然知道了我在看她，还回头朝我挤了挤眼睛。
拉单员算是电脑城里倒数第二卑微的职业了，如果按工资，那就是最卑微的了。拉单员主要是女孩子担任，她们必须成天站在外面，把在外面晃悠的潜在客人像g水一样不断往店内g。把客人g进来了，她们
的任务也就截止了，因为她们没有和客人谈单的资格。做得好的拉单员或许可以升为销售员或者库管。
最后萧哲告诉我电脑城里最威猛的一群人，这群人学名叫“搬运工”。萧哲指着我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留长发的家伙说：“那就是我们公司的搬运工，老戴。”话还没说完，老戴居然就在那里光着膀子换衣服，萧哲吼了他一声，老戴无赖地一笑，拿着衣服就往外面走。我这时看见了他板结成两大块的胸肌上文着的一只秃鹰，着实是有点吓人。
搬运工是电脑城里最卑微的职业了，但若据此认为搬运工收人低那就猜错了。小安愤愤地告诉我，他们在门口的摊子上都不买蒸馏水的，都是牛烘烘地说：“老板，可乐！”“要百事哦。”搬运工分为两种，一种是自由型，成天背一圈粗绳在电脑城内转悠，看哪家公司需要人就进去，或者，就蹲在门口守株待兔；一种是雇佣型，譬如我们公司的老戴。
给我说完这些，萧哲就自顾自地出去晃悠了，我想不通他到底在晃什么，反正他一路走就一路和别人打招呼，跟这个点点头，跟那个拍拍肩膀，也许，还在不断跟别人讨论：“你说这个美国啊，会不会打伊拉克？”
小安说：“这是萧哲每天的功课。”
我和小安断断续续从上班聊到下班。
12.
随着生活的洪流，眼前这些素昧不生的人被卷裹到了一起，拥挤在这个电脑城里。我们热乎乎地互相问好，我们感知着对方的冷暖哀愁，我们亲如一家人，甚至舍得把手中的糖果搁到对方的嘴里。然而，在电光闪烁间，我们会突然明白彼此之间的利益冲突，明白了这一点后，你脸上的笑容不会减少，因为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但是，你会慢慢的，就这么慢慢的，如丝绸在大理石地面拖动一般，开始把身体往角落里
缩，开始上身前倾双腿蹬地，只等上帝宣布我们这群人中只有一个能活下去的那一刻，就迅速举刀砍下，把本来拥挤在一起互相取暧的同伴干掉。越早明白这个道理的人，越要假装不知道这个道理，这样才能活得健康，活得盔甲厚实。
可惜，我是许久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漏洞百出的生活。
13.
有个叫“RAIN”的单眼皮韩国人红了起来，林林租回他和宋慧乔主演的《浪漫满屋》，放在笔记本上一集集地看。我向来对韩剧不感兴趣。依我看，韩剧的最大成就是向大众普及了医学知识——原来绝症还有这。
我说：“你看，我睡。”
林林说：“不行，一定要陪我看。”
林林说：“这也是生活！”
刚开始看的时候，我坐大椅子，林林坐小板凳，抱着我的腿。随着剧情地推进，RAIN不争气了，变得越来越可爱，宋慧乔倒越来越悍妇。
屏幕前的两个长沙观众也有了变化，趁我途中上厕所时，林林顺理成章地摸到大椅子上侧身坐下，指着小板凳，朝我努努嘴“你坐那”，然后翘起双腿。我问：“你想干吗？”林林说：“你坐下就知道了。”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林林的腿及时从空中落下，搭在我腿上，她摸摸我的脸，说：“我要开始享受啦！”
RAIN每可爱一次，林林的屁股就要煞有介事地往前挪啊挪，伸出手去“啪啦”按空格键暂停，然后自上而下看着我，嘟起嘴搂过我的脸亲个不停：“他怎么就这么像我家宝贝！”一旦我显出不耐烦的表情，林林就用命令的方式来撒娇：“苏厉要乖，苏厉要做好小朋友，苏厉要听林林的话。”
细细想来，这么多年，我似乎真没听过别人的话。
14.
萧哲出去晃悠还没回来，老钱趴在装机台上打瞌睡，只剩下我和那个土黄色的小成坐在里面。我一开始就巨不喜欢小成。首先是他的外形实在猥琐，一身土黄色的装扮我姑且先不论，关键是我不喜欢留长发还不洗头的男人，他就是这种，满身猪油味。第二，他一来就向我要烟抽，我也给0，但是，他自己抽烟时，则是先走出店面，然后从口袋深处隐秘地撮出一根烟，点上，往电脑城深处走，等回来时，烟早就抽完扔掉了。这样，他就左手蹭我的烟抽，右手不把他的烟分给我抽。第三，我一来他就没给我好脸色看，翘起他那张死人脸，时不时以老人的姿态主动“帮助”我。他是个初中毕业生，在各个电脑公司浪迹巳久，是根老油条。他也新到公司，想死了得到萧哲的信任，因此处处压着我，要显示自己的资格。我新人行，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小人。
小成又问我要了一根烟，抽完后还嫌不过瘾，又站在门外点了一根烟，远去了。我则百无聊赖地拿着那张公司给的报价单背个不停。
正在这时候，小安如有神助，拉进了一家人。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迎上去，无比热情地拉着他们在桌子旁坐下准备开圆桌会议。坐下后，我又想起没有给他们倒水，赶紧又起身去拿一次性杯子，小安给我了一个微笑，示意她来，让我坐回去，我朝小安点点头。
他们那家人想要配一台电脑给儿子用，然后拿出一张巳经写好的配置单给我。诱惑我：“如果价格合适，马上就配。”我激动得差一点就发癫，心想：“不赚一分钱也要搞定你们，我就不信还有人能低过我！”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抽搐，还轻描淡写地给他们讲了几个荤段子。正准备写价格时，发现里面好多配件不是我们公司经销的，我压根就不知道多少钱。于是，装作很有风度地点点头：“您几位稍等，我马上就把最低价格报给您。”得到他们的首肯后，我转身去了总台，向阿姝问价格。阿姝是老板的女儿，仗着这一点，所以上班不是很专心，业务掌握十分不深入，对于这些价格也没有烂熟于心，还要不停地打电话问经销这些货品的商家价格是多少。
我一边等一边时不时扭头向那家人投以微笑。
总算等到阿姝问清楚了最后一个价格，我已经火烧火燎得不行了，感觉肛门周围都出了一圈汗，止不住地想大便，裤裆深处异常瘙痒，貌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这就是在登一座山，终于，终于快要到顶了！千万别出乱子啊千万别出啊！
鲁迅先生说：“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
哆嗉着把最后一个价格写在单子上时，阿姝问我：“你怎么直接把底价标在上面啊？写高点啊。”我没答复，拿着单子扭头就往桌子走，就在这时，我看见小成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店里跑过来，边走边猛吸一口烟，把烟头弹到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又色情又恐怖。我装作啥也没看见，疾步走回且坐下。对那家人说：“我已经把最低价格列好了，现在用计算器算一下总价。”那家人说：“好的好的，你动作快点。”
小成的脸皮也够厚，从旁边摸了条椅子就强挤进来，和那家人套起近乎并开始自吹自擂。我一边诅咒一边加急算总价，心想价格算出来了就尘埃落定了。
可是价格还没算完，小成就问我要这张单子，我不乐意了，说：“你等我算完不行啊。”小成啥都没说就直接把单子从我手里夺了过去，然后和那家人说起来：“第一，配置不合理，要改；第二，配置品牌不行，不如我们公司的好……”我明显就看出那家人表情不太耐烦了，于是赶紧抢着说：“其实不换也行，就按单子上的配也不错了。”于是，我和小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地扯了起来，那家人的脑袋像摇头风扇似的，一会看小成一会看我，肯定觉得我们俩是神经病，我们这个公司是神经病公司。我说着说着，感觉明显说不过小成，没他那么有底气也没他那么无耻，人家摆明了不换配置，你干吗这么不知趣？！
我甘愿退出，把这单让给龟儿子，遂抬起脚就往外走。
小安见我出来了，很着急地把我往里面推：“你干吗出来啊？回去，继续回去谈啊！”我抱歉地笑笑，说：“让那傻逼去折腾吧，看他能搞出个什么名堂来！”
小安好像对我的不作为生气了，“哼”了一声，撇开我去了。
我缩在墙角，点燃一根烟，知道自己其实是胆怯才这样，可我无法让自己不胆怯，我巳经被人打得满地找睾丸了。只好默默地抽烟安抚自己。那一刻的心情我永远都记得：无地自容，人人为敌。
一根烟还没抽完，那家人就发着牢骚从我身边出来了，拐进了隔壁的三和店。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没让小成得逞。正暗自高兴着，小成居然走到我身边来了，一本正经地批评我起来，说：“要推自家的货，要让客人用我们代理的品牌，新手不要匆忙着谈单，以后有单先让我谈，你在旁边好好学着。”
小成最后说：“再给我一根烟。”
15.
我很快就觉得这也是个无所事事的地方。
顾客比员工还要少，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进来，也噤若寒蝉。激动地问一句：“同志，配电脑不？”他马上就受惊了：“不配不配，你忙你忙。”
各个店面一派荒芜。库管聊天，技术员打游戏，拉单员大多不知拉到非洲还是欧洲去了。各个人都能找事情来打发时间，只有我例外。蓝天下是天花板，天花板下是我，我在使着劲磨屁股。
萧哲对我的痛苦熟视无睹，依然呼啦呼啦地一圈圈巡视，仿佛巡视过后，领地就能扩大。
尚基没能熬到试用期满就被萧哲踹走了。他带条内存去给客户更换时，插反烧掉了。萧哲气得把口水抹得满墙壁都是：“就你这，还是学计算机出身的啊？！知不知道‘丢脸’二字怎么写啊？”尚基依然穿着那身皱巴巴的西装走了，如同他来的时候那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前半脑袋的头发也如枯草了，萧哲没给他一分钱。尚基走后，我愈发不可忍受起来。连着好几天，连个客人的鬼影子都看不到。
何勇曾在红磡体育馆里歇斯底里地不断呐喊：“还有没有希望？！”他的意思就是没希望了，大家可以去死了。
磨屁股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也学着萧哲的样子，在晃起圈子来。萧哲是昂头大步走，我是半遮掩着眼睛低头打量。路上有热情地女同行过来问：“帅帅，要配电脑不？”我满脸通红，一边说不要不要，一边撒腿就往回跑。
萧哲的生意依然很好，时不时就有脑袋伸进来：“请问，萧哲是不是这儿的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帮人就钻进来了。我赶紧给萧哲打电话，一会儿工夫，他就春风满面地回来了，十米外就堆起笑脸，张开双手：“哎哟，您来了，快请坐，咦，怎么还没倒水？”
“咦”就是我。
我赶紧屁颠屁颠地倒水。倒完水后，发现最外面的椅子都坐满了人。只好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往里走，一不小心，还踩着一个客人的脚，客人“唉哟”一声，萧哲小声说：“你在这挤来挤去搞什么？”一时间，卡在人堆里，不知道要如何才好。萧哲把我往里轻轻一推，我就顺着惯性走，满头大汗地坐在了靠近装机台的旮旯里，手脚随便乱放，只要能喘口气就行。不到十分钟，另一帮找萧哲的人又来了，我赶紧起身倒水，把水一一端给他们之后，发现连旮旯都坐满了人，于是站到门口去了。
百无聊赖时，小安总是适时从天而降。
她会一脸坏笑地对我说：“看起来有心事哦？”我说：“瞎猜！”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能撑到什么时候。这就是我要长久承受的生活吗？坐台？磨屁股？
找工作这层油纸捅破后，我是真正进人生活了。可是生活中又被透明的玻璃分成多少看得见摸不着的分层啊！这些分层间的玻璃是钢化玻璃，比油纸强韧一千倍。
而我现在显然是在最紧窄的外层，被四面玻璃牢牢围困，把我挤得皱巴巴像一团随时可以扔进垃圾箱的纸巾。
16.
林林问我：“这个工作怎么样？”
我说：“相当不怎么样。”
林林问：“是不是很累？”
我说：“累倒是不累。”
林林问：“那是怎么？”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林林：“你觉得我像当商人的料吗？”
林林说：“看上去不太像。”
我点点头，说：“是压根就不像。”
林林说：“那就继续找新工作？找个清闲点的？”
我说：“不折腾了。”
林林说：“那你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工作吗？不喜欢当然就要换啊！”我说：“其实又挺喜欢的。”
林林说：“你说话怎么这么不靠谱啊？”
我打打哈欠：“看电影吧！”就把林林租回来的《两小无猜》塞进笔记本里看起来。
一会儿，林林又说：“把电磁炉、电饭煲买回来吧，这样我就可以做饭了，能省不少钱呐！”
我说：“好。”
林林又说：“对了，还要买洗衣机，顺便把宽带也开通……”
我说：“好。”
林林说：“那到底什么时候去买？”
我说：“明天。”
电影里，索菲和朱利安正无休止地纠缠对方：“敢不敢？”
17.
买了张香港黄碟，情节老套，一个东北妹被一群带着面罩的香港男人折腾得嗷嗷叫。
吸引我的，是它的名字：“社会主义的阵痛。”
香港人也不是那么没文化。
18.
有一段时间没有买衣服，晚上发现袜子破了。
林林说声“我给你补”，就跑到卧室的台灯下补袜子去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台灯把林林影子投在墙壁上，看着她怎样专心致志。半小时后，林林把补好的袜子拿出来，要我穿上试试。不补之前还能穿，虽然大脚趾露在外面，经林林补过后，脚掌那部分彻底瘪了，穿都穿不进了。
我彻底震撼了：“老婆，你是高手啊！”林林一阵撒娇，我把她拽到身边，说：“来说说话吧。”林林站起来，坚持着去重补一次。
我又看见了林林忙碌的影子。我走进卧室，说：“别补了。”
林林说：“不。”
我夺过袜子，说：“要你别补了你就别补了，你这么勤快干吗？！”
林林诧异地说：“怎么啦这是？”
我背过身向客厅走去：“一只袜子，就是一只袜子，破了就扔，不值得你这样去补。”
林林，你不必成为补袜子的女人。我要的，绝不是这样缝缝补补的生活。
19.
电脑城有两大民生问题。第一项当然是饭。
整个上午的活动都可以归结于一个问题：“中午吃什么？”
打完卡，小安神态疑惑地走过来：“中午吃什么？”我刚坐下，穿紧身T恤的阿姝就也坐在了我旁边，她伸了个非常长的懒腰，我十分担心那对紧绷的大乳房会被它们的主人挺到爆炸。
“吁”的一声后，阿姝恢复常态：“中午吃什么呀？苏厉。”
老国背着他的工具包从我身边走过，又折回来：“你中午吃什么？”
萧哲背个手，老钱跟在后面，两人徐徐顺着电梯从一楼冒上来，隔着老远就问：“你们说中午吃点什么才好？”小成朝我走过来，看样子也想和我讨论几下，我撒腿就跑。
这个问题甫有结果，又一个中午就真正来了，大家心满意足地各点的。
吃完了，萧哲擦擦嘴巴：“跟我出去走走？”
我正好闲得慌，起身贴着萧哲就四处逛。他走哪，我跟哪。他跟别人聊生意，我就知趣地稍远点站着，当然，他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我不想狐假虎威，也不想狐伴虎威，权当玩玩。萧哲也不介意我跟着他，反而时不时向其他人介绍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