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后的春天,我来到了北京。我住在五道口的铁路宿舍,每天都到清华的食堂去蹭饭。
这天下楼梯的时候,一个蹦蹦跳跳的马尾辫走在我前面。在拐角处,她“刺啦”一声,摔得四仰八叉,我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果不其然,她站起来后,立即朝上朝下看了看,见没被别人看到就长吁一口气,然后飞速离开案发现场。
难怪清华总出大人物,这里的学生就是识大体,痛不痛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被别人看见。
我大步追上她,她脸上的那种若无其事让我有捉弄她的欲望。
我直挺挺地对她说:“同学,你摔得挺帅的嘛。”
她大窘,憋出一句:“同志,你看得挺爽的嘛。”
第一眼就觉得和老T似曾相识。
2.
我说:“我在长沙见过你。”
老T说:“可是我没去过长沙。”
老T问我:“你长沙来的?”
我说:“嗯,你呢?”
老丁说:乌鲁木齐。
我说:“有一个问题。你们那的人的眼睫毛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我重新拾起编故事的癖好,讲故事给老T听。老T说我的故事像红墨水瓶扔在墙上,“啪”,炸出一片红,炸完了,就没了。
即便这样,她说她还是喜欢听我讲故事。
我怀疑她喜欢的只是听故事的过程,而非故事本身。
她说她怀疑我只喜欢讲故事的过程,而不是她这个人。
4.
苏厉和林林的故事讲完了。老T坐在我对面,摆弄着勺子,良久无语。
她要我继续讲后来的事。我一改讲故事时的悲悯,不耐烦地说:“没了。”老T问:“没了?”我说:“都没了。”老T说:“怎么都没了呢?”我说:“故事讲完了,故事中的人物不就没了么?我又不是苏厉。”
我抱紧眼前人:“老T,别犯傻了,我们才是真的,他们都是假的。”
老T不信。
于是我们相互赌气。
我睁大眼,对着天花板,想着两个本来应该亲密无间的人居然又会距离遥远,3卩种曾经的心如死灰的感觉再一次浮现。
一片寂静。然后就听见老T哽咽的声音说:“总是这样。你从来都不愿意哄哄我。”
她跳下地,斜着脑袋看我,眼泪一层层地涌了出来,尖尖地挂在她的下巴上。
我眼巴巴的看着她,说:“你不要哭了。”
5.
毛泽东把我要说给老T的话抢先说给杨开慧了:“人有病,天知否?”
沈从文把我要说给老T的话抢先说给张兆和了:“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6.
属于我们的话,在我心里,还没学会说出来。
所以我只能一次次对老T说:“你不要哭了。”
她就转过头去,对着窗户哭,身子一缩一缩的。
窗外,这座超两千万人口的内陆城市,在老T的哭声中,安静得像条无人过渡的河。
老T再哭下去,北京就会在黎明前淹没。我像抱婴儿一样抱住她,她放肆挣扎,还把我的鼻子揪得像猫头鹰,我慢慢亲她,一直亲她,亲到她不挣扎也不揪鼻子,亲到她在我怀中安然人睡,发出匀称的呼吸声。
8.
落在我心里的眼泪到现在还没干。
不是故意的。
但这一次,我真的不想错过你的第一根白头发。
我会学着做你喜欢的事情,亲爱的。
9.
拼了一身拳打脚踢,我终于在北京精英了,如同炒股,慢慢从散户炒到了贵宾室。
但在老T面前,我绝口不提公司的任何事。
她也不问。
10.
老T很少提那几个名字了,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11.
参加完公司的酒会,我带老T游车河,从五环开始,一圈圈游,不知不觉游到了灯火辉煌的天安门,大概洒水车刚来过,空气中有股潮湿的味道。看着空旷安宁的广场,看着路上三三两两的游客,觉得如今这日子过得挺好的。老T对毛主席的画像说:“毛爷爷,共产主义就要来啦!”
我绷了很久的神经彻底断了,一时揪心,又强忍着,屏住呼吸地忍着,忍住了表情忍不住泪水,把车开得一抖一抖的。
老T吓到了:“李傻,你为什么要哭呢?”
我泪流满面:“老T,我高兴啊,我真的很高兴啊,我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老T亲了我一口:“我知道你是高兴。”
老T说:“反正除开我,没人看得见你,你想哭就哭吧。”
收音机里传来沈庆极其压抑的《离别歌》,“你不愿见我在人群中落寞”,我失声痛哭。往事终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从前方飞来了,迎着汽车大灯飞来了,穿过挡风玻璃,像子弹一样击中我的心脏。我一脚
刹车,把车停住,伸手“啪”地把老T那边的车门打开了:“滚!滚回你该去的地方去,你以为我是求你呆在我身边吗?我告诉你,你错了!老T,你错了!我是个神经病,我经常发作,你不喜欢,你肯定不喜欢,0K,你现在滚吧,现在就滚吧!我们两清了!”
老T突然摞起我的衣袖,嘴里说着“不准反抗”,就使劲掐我,一边掐一边问我:“痛不痛?”我嘴都歪了:“有病啊你!”老T说:“看来还不够。”说完,用尽她全身的力气继续往死里掐。痛得我夺臂而出,一把卡住老T的喉管:“找死啊你!”
老T气喘吁吁地松开手,像只受惊的小松鼠那样闪到一旁。
老T问:“现在不痛了吧?”我看了老T一眼,不吭声。
老T继续说:“李傻,所有的过去都过去了,就像刚才我掐你的痛苦一样,都过去了。你不要再记着了。你看,我们现在很幸福。”
12.
我带老T去了长沙。
依然长沙站。
依然在准点报时后播放《东方红》。
依然纸屑飞扬依然果皮遍地,依然有人在卖报纸依然有人在乞讨,依然有人在“长沙”二字下等着另外的人从远方赶来现身。
车窗外,依然是湿冷阴霾的冬天,依然是云雾缭绕的岳麓山,湘江依然不动声色地北去,一万年前就巳如此,一万年后也不会变。
13.
我也带老T回了家。
妈妈很满意老T,老T也乖,还没过门就“妈妈妈妈”地喊得让我嫉妒。
和我有历史隔阂的,开口就号称操我妈的,还和我打过架的老子,此刻鸡婆得很,把我拽到一边,神神秘秘地问我老T到底怎样,我想了想,说:“爽。”老爷子没听明白:“么子啊?”我说:“爽。”老爷子笑得鬼头鬼脑,他像兄弟一样,非要拉着我喝两盅,还破天荒地递了根烟给我,我受宠若惊,连连作揖。
我听见厨房里,妈妈还在把她的多年前的新发现唠叨给老T听:“一下子,毛佗就这么高了,这么大了,胡子都长出来了,走到外面还真是个大人了,唉,真是想不到啊。当初,一个斗笠大的小毛佗,怎么就长成大人了,唉,想不到啊想不到。”
“毛佗”是我们那里的大众昵称,有个外省同事问我,“毛佗”当作何翻译?我告诉他,“毛佗”可以翻译成“最最亲爱的宝贝”。
从出生到现在,妈妈一直这样喊我,在公共场合上也不例外。我跟她提过几次意见,在外面的时候,能不能别这样喊我?
妈妈说:“我自己的儿子,我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别人管不着。”
14.
老T说新好男人是这个样子的:白天当如自私版焦裕禄,晚上当如专一版西门庆,不是西装笔挺斗死在办公桌上就是肉搏相见战死在床上,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哪怕倒下了,手还要指着大海的方向。
下班后很有情调地买买菜,回家后很有情调地做做饭,工作要拼,房子要买,车子要换,老婆要操,孩子要造,两岸要统一,民族要复兴,国家要赶美超英,总之,二十一世纪就靠我了。
老T边嚼泡泡糖边提醒我,进口奶粉可真贵,一桶就要千把块,“老公,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哦。”
老T边嗑瓜子边教导我,她同学的未婚夫送了她同学一辆米色的甲壳虫,“老公,我们要加油哦。”
老T边学布艺边告诉我,马尔代夫真浪漫真适合度蜜月,“老公,我们要抓紧哦。”
老T边贴黄瓜边通知我,房价又跌了一点,“老公,我们要随时抄底哦。”
15.
我举着锅铲,雄赳赳地从厨房走出来:“不知前阵子,电视里报道过的,动物园的那头母狮子配种配好了没?”
老T说:“关你什么事。”
我说:“要是没配好的话,你给动物园打个电话,让我去捣鼓捣鼓,要是母狮怀孕了,就不用到非洲请雄狮了,就把那几十万配种费给我们好了。老T,这不算出轨吧?”
老T说:“李傻,你还有这本事?”
我认真估量了一下自己的火力:“只要报酬足够高,我可以考虑让地球怀孕。”
老T也忙,忙着联系工作,忙着美容,忙着在宜家淘小玩意,忙着给我赵〖选合适的不角内裤,忙着和她那帮姐妹交流驭夫术,忙着自顾自地傻笑。
很世俗,也很幸福。
在一座繁华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有盏暗红的灯,有张大红的沙发,盘腿坐着两个安静的人。
16.
现在,我像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每晚12:00准时去洗浴室。
左手夹着抽了一半的烟,右手提起装刮胡啫喱的瓶子,摇了几摇,
往脸上喷了半脸泡沫,用手指抹勻,又靠着墙壁,继续吞云吐雾。长长地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扔进马桶,开始对着镜子将软化了的胡子刮干净。取出牙刷,挤上牙膏,开始刷牙。刷完牙,脱掉裤子拧开莲蓬头冲澡。一刻钟后,裹着浴巾走进卧室,把被子摊开,把枕头摆好,关了灯,伸个懒腰。
我沉沉睡去,就像睡在一条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