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刚拿到核桃，就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林林，仿佛我们就一定能吃到桃仁一般。我对林林说过，我们一定会很有钱的，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们一定会如何如何。我就这么一次次地用憧憬来填饱林林，让她露出笑容。池莉说：“人总要有点憧憬，不能一生出来就直奔死亡。”
一次次地憧憬都没有能够实现，别说林林，就连我自己都开始对此乏味了，边际效益递减同样可以适用在憧憬上。但除开憧憬，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又给林林说了我的憧憬，我这次一定要做到的憧憬，林林巳经不信了。
29.
又一次送货收款后，恰逢雄基公司聚餐，我同他们一起吃了顿饭，还见到了雄基的大老板，一个鹰脸鹰眼鹰鼻的男人。大老板给了我一根中华，还向雄基的员工介绍我是“年轻有为的小苏”。饭后，大老板要我到他的办公室坐坐。他说：“跟新地的合作很愉快，你们公司确实不错，我们也决定不从广州进货了，全部从你们公司进。”我心花怒放。大老板又说：“既然相互信任了，那能不能给个档期，譬如一个月？”我说：“这个我得回去请示，你知道的，我没这个权力。”
回公司后，先把货款给阿姝，然后到楼上找了刘大爷。刘大爷见我来了，很是高兴，对我赞不绝口。我把雄基的意思说出来，刘大爷就用手搓起了下巴上的胡茬。刘大婆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刘大爷。一刻钟后，刘大爷说：“可以，但是有两个地方要注意，一是要和雄基签订正式合同，二是档期不能放一个月这么长，最多一个星期。”
我当即打电话给雄基，雄基同意了新地的条件。
我说：“合同由谁来拟？”
刘大爷说：“当然是你。”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我终于将合同拟了出来。第二天恰好是我的休息日，准备好好地睡一回。
30.
似乎又回到了学校的寝室。
听到树叶扫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我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寝室里空荡荡的，其他同学早跑了，他们都很“照顾”我，刻意在下床洗漱的时候不弄出任何声响，以便让我一觉到天黑，维持住旷课记录。我偏不想满足他们，看了看课程表，“西经，一教302”，琢磨着这次可坚决不能再旷课了。跑进第一教学楼，又跑进302，可里面坐着的，全都是陌生人。他们问：“你有事吗？”我赶紧退出来，回忆起老师以前好像说过要调教室的，可具体哪一间又实在想不起来了。索性蹑手蹑脚地从一楼开始，一间间地找，一直找到5楼，可还是找不到。杵在教学楼的大厅里，不同老师讲课的不同嗓音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如一拨拨海浪，冲得我头晕：“怎么连教室都找不到了？”我想着赶紧结束，回寝室去，待会他们下课了，碰见我这个连教室都找不到的人，肯定会耻笑我。跑到一教门口，却被经济学老师带着的大群同学迎面堵在玻璃大门后。老师指着我：“你是谁的儿子？”我捂着脸逃窜，一边逃一边说：“我不是谁的儿子，没有人认识我，我不是这里的……”
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又快到中午了，手机上有七个未接电话和三条短信，都是小安的。
三条短信重复着同样的内容：“速来公司。”
窗外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窗帘动啊动，外面的世界已运转很久了，肌肉和神经一起绷紧，又有一种被拋弃的感觉，心里惶惶然。
出门，下楼，看见了一个保洁，我才稍微安心点。
31.
再走进公司时，姜老板居然没跟我打招呼就来了，萧哲坐在他旁边，然后刘大爷也下来了，再然后他们三个就笑呵呵地出去了。刘大爷又和萧哲肩膀搭肩膀了。
新地成为了雄基的供货商，但是，没我什么事。合同由萧哲和雄基签了，雄基成了萧哲的客户。
林林又猜中了，我又猜错了。
我看不出这样对雄基和新地有什么好处，但偏偏雄基和新地就不需我了。
我被萧哲打成了筛子。
32.
爸爸打电话过来，我没接。妈妈打电话过来，我也没接，我看着手机上，妈妈的号码出现又变成未接来电。再出现又变成了未接来电。
33.
小安朝我走来，我起身就走，不和她说话。
34.
下班后，我一口气从公司跑回家，林林仍然在厨房里做晚饭，这个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像祥林嫂一样，追着林林，每时每刻跟她讲我的一切，讲我们的一切，我说你骂我吧，你拿起拳头打我吧。
林林被我吓着了。
我似乎得了强迫症，一定要和林林讨论我的存在的合理性，这是一个让我头疼的逻辑问题。
我们的沟通出了问题，我意识到四川话不是一种可以拿来沟通的方言。最后，我掐住林林的脖子：“我们结婚吧！明天就去登记！”
35.
林林再次搬回寝室。
36.
我觉得自己正在一条怎么也游不到岸的河里，无可救药地沉下去。
我曾经是一个很害羞的孩子，曾经睁着天真的眼睛观察这个美丽的世界，那时候，邻居们都还笑我像个女孩。
我的手曾经也很干净，不染一丝尘埃。
我曾经有过的理想是彳—而上的人，或摇滚歌手，或作家，或哲学家。
我曾经读过大学，但是很遗憾，我没能毕业。这件事或许已经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没有机缘重回校园，所以也就再没欣赏过冬季校园里那漂亮的女生和白发的先生。
我曾经认为自己比谁都有成为那只最柔软的素食动物的潜质，现实却逼我成为一头嗜血的狼。否则，你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力。
时间继续往前推进，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接近最终的结局，接近死亡，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37.
林林搬回寝室后的第一天，我打了个电话过去，第二天，我短信问候，第三天，我决定等林林主动联系我，第四天，我觉得林林应该要联系我了；第五天，她还是没联系我，第六天，再怎么样她都应该要联系我了，第七天，我妥协了。
我问：“如果我不联系你，你是不是准备永远也不联系我了？”林林居然说：“可能吧。”
38.
林林发短信来：“苏厉，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彼时早晨十点，我愣了好一阵，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出公司，垂头丧气地走在街道上，一直垂头丧气地走到杜甫江阁。
岳麓山的雾气一直延伸到湘江的江面上，盘旋多时，久久不肯离去。
雾气中，小渔船、挖沙船、货运船，闹哄哄地夹杂在一起，从我身边开过。
回到空荡荡的家，把自己捂在被窝里，狠命地拍着床板，歇斯底里地吼口：
“我要怎么办啊我要怎么办啊……”
39.
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林林的寝室里，问她：“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林林支支吾吾：“苏厉，我，我好像不喜欢你了。”
我把脸憋红了才憋出一句书面语：“我相信我有魅力能让你重新喜欢上我。”
林林呵呵地就笑了，笑得我很是难堪。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操你妈！”
林林沉默良久，她说：“你还是这么暴躁。”
我歇斯底里地大哭。
于是，我们又复合了，跟普罗大众那庸俗无聊的爱情故事一样，复合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搬回来。
40.
镜子里出现一头体重超200斤的庞然大物，这就是我。
刚来长沙时我还有点偏痩，1米84的个子只有160斤，现在长到220斤，巳经超过乔丹了，再努一把力，超过姚明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我拿青春换回60斤人肉，糊在了自己身上。要说肉多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人和猪一样，过了少年时期，肉就老了，所以，身披这堆不知从何而来的肉，感觉总是不清爽。
林林以前有很多让我如今怀念的坏习惯，其中一个就是，非要等我起床了她才去忙她的，如果我赖在床上，她就围在我身边除开正事不做，其他什么事都做，尤其会给我添麻烦，一会儿要研究我的手相，一会儿要检查我的耳垂，一会儿要给我扎辫子。最过分的那回，她居然在我的胸膛上探索个不停，探索了十分钟后，她又惊又喜，嘲笑我的“小豆豆”怎么就这么一点大，“哟哟哟，比1/5粒米还小，你也来看看”。把我彻底惹火了：“你自己出去玩吧，我不要你了！”她赶紧把她的眼角往下一拉，说：“还凶，还I躺在床上，还不出去锻炼锻炼！我可告诉你，你现在就是这个样子，胖得眼皮都下垂了。”
肉的悲剧就在于它往往是人钝化后的产物。
人突然变胖，是因为失去了锐气。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陌生的身体，坏死的身体，它们丑陋到发臭，让我难以接受。
不做大哥好多年，不做帅哥也有好多年。
我已经忘记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41.
跟林林进入了一个怪圈。
我是个回短信回得极快的人，而她回短信回得很慢。她的短信一到，我就激动不已，赶紧就回她，她还是回得很慢，我就难过，于是我就不回她了，十分钟后，我后悔不迭，忍不住了，回了她，她还是回得很慢。等到后我就像钓不到鱼的渔夫一样，直接把渔竿扔了。
我气吁吁地打电话过去，她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什么？怎么啦？哦，刚才我手机没放在身边。你这么大惊小怪干吗？”
我说：“跟你发短信可真是折磨人。”
林林说：“那你就不要跟我发。”
挂上电话，我心想，林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42.
我现在吃过中饭后就睡觉！一口气睡到晚上11点，肚子饿极了，暂时又不想出门，开始抽烟喝茶，喝着喝着，奇妙的感觉上来了，好像有一块抹布在抹我的胃，我继续喝，变成一个伊子在铲我的胃，我使劲喝，感觉我的胃越来越干净，茶水喝下去都会有明显的摩擦力。
喝饱茶后，出去吃饭，只有津市牛肉粉店还开着门，要了一份牛肉炒粉，满满一口炒粉吞下去，就知道刚才把胃喝烂了，仿佛吞下去的不是牛肉粉，而是一团火，烧得眼睛都红了。不静下来后，我小小地又吞了一口，就那么一口，根本下不到胃里，又从嘴里吐了出来。
我猜这份牛肉炒粉吃到天亮都不会吃完，于是要老板娘帮我打包，我提回去吃。
一点点地吞，边吞边吐，吞吐了两个小时，终于消灭了它。
43.
我曾在回家的路上停下脚步，从外面打量我们的家。
自从与萧哲干上以后，我的趣味就低了，我不喜欢那些冠冕堂皇的建筑了，转而喜欢上了那些灰灰的居民楼，式样越老越好，外表越破越好，如果还有花裤衩花乳罩点缀阳台，那就妙不可言了。
对着那些居民楼，我很有些惆怅，他们就这样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意散落着，转念一想，别人远远地看着我们的家时，也会有这种惆怅，所以，人人都有合理性。
只是，我把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弄丢了。
44.
林林回去几天，我裤裆里像倒挂着一个千斤顶加两个铅球。
按捺不住之下，我给发了条短信：“想做爱。”
这条短信回得很快：“我在寝室。”
45.
科大学生公寓楼的围墙不知是哪个书呆子设计出来的，非常缺德，一点都不与人方便。上面插满红缨枪就算了，而且还沿着一个土炕而建，围墙里侧距离地面只有三米，围墙外侧却有十米。我爬上去，坐在拐角的水泥柱子上，手揪两个枪头，突然一阵眩晕，屡次有朝围墙外侧跳下去，成为长沙罗密欧的欲望。
一段时间没见了，林林光彩照人，不再是那个灰头蓬脸的女孩了，我搓搓手，很是拘谨。
她们宿舍四个女孩，本来有四个在外面租房子住，林林回来了，就只有三个在外面租房子住了。
我趴在林林身上，无论如何都觉得性交是个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想就软，无法上角斗场。
我说：“你上来。”
一会，林林说：“怎么又软了？”
我自己手动一阵，差不多时才再次勃起，赶紧开始，不到十秒钟，我就缴械投降了。
我不甘心：“你等等，再来一次。”
半小时过后，我拍拍林林的屁股，示意她下来。
林林问：“到底怎么了？”
我心甘情愿地说：“阳痿了。”
我觉得我是真的废掉了。被这个该死的城市，被那些指示给我牛逼和傻逼的人。
我还要不要存在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