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围着丫头:“吃吧,别到时说到了叔爷爷这儿还吃得不好。”老太也围了过来,对丫头说:“吃不完就不要硬撑。”丫头一边大口吃一边忙不迭地点头。老头说:“对,对,你吃不完就不要硬撑,叔爷爷来吃就行了。”老头和老太围在旁边嘀嘀咕咕个不停,聪明的丫头吃得更快了,老太见状,对老头说:“要不还是给你来一碗吧?”于是奶奶又端了一碗面过来,老头也开始吃,一边吃一边把面夹了一半给丫头,于是的于是,奶奶再端了一碗面过来,老太也开始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把面夹了一半给丫头一边还抽空对米粉店奶奶说:“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吃面。”
奶奶递给老太一张纸巾,老太说不用,说完,掏出一个绿色的塑料袋,往嘴上抹了抹,又塞回兜里。
老头老太站在奶奶身旁,使劲问丫头:“吃饱了吧?”丫头使劲点。
他们仨走后,我和林林也手挽手地走了。
52.
如果洞庭湖是湖南的子宫,那么湘江则是湖南的阴道。
沿着湘江散步,碰见了李飞。
我说:“好啊。”他说:“苏厉,林林,好呀。”我说:“干吗呢?”他说:“不干吗,你们呢?”我说:“好久没来江边了,今天休息,随便走走。”
打完招呼后,我又和林林接着往南走,橘子洲在江水里和我们并列前行。
江边站着一排猥琐男,他们模仿毛主席的韶山话语气,轮流用做作的颤音对着滔滔江水发号施令,其中一句格外醒耳:“中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国,中中中央,人民政府府府,今天,成立了了了!”
我研究了一会:“这不就是昨天的晚间新闻里说的那些人吗?最大的乐趣就是模仿毛主席说话。真是什么人都有啊!”林林说:“是啊,长沙这种人可多了。”我表示不屑:“纯属吃饱了没事做。”林林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犯不着这样说别人吧?”我皱皱眉头:“回去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林林不满意了,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才走了这么一点,我还以为我们会走到猴子石呢。”我说:“一周才休息一天,你就放我回家吧。”
林林拿我没办法:“好吧好吧,下次再来,下次一定要陪我走到猴子石。”
53.
林林挽着我怏怏地往回走。
路过来时遇到李飞的地方,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堤坝上竖着三三两两大声嚷嚷的人,顺着他们的方向,隐约看见江里有两只手在扑腾。我莫名紧张起来,林林问我:“是不是李飞掉下去了?”
把零碎塞给林林,我跑到前边,滑下堤坝,脱鞋入水,游到落水人旁边时,看清楚了,就是李飞。
我伸手拉住李飞,不料,李飞像只吸盘一样,瞬间就吸在了我身上,然后踩着我的胯骨,像爬树一样往我的肩膀上爬。我被他踩进水里,一口气没换上,呛得满肺都是水。我就想冲到水面换口气,可李飞越爬越高,像个巨大的肉瘤一样,团团裹住我的脑袋。
他愿意用两条性命来换取瞬间的空气。
我憋着满肺的江水,使尽蛮力,才把他从我身上拔下来,然后远远地用手掐住他的脖子,带他往岸边游。林林趴在了滑溜溜的堤面上,我和她一起努力,才把李飞给倒着弄上堤坝,随后我也在林林的帮助下爬了上来。
我挥挥手,吆喝一句:“没事啦!”看客们于是嘟囔着满是牢骚地离去。
江面恢复平静。
拍醒李飞:“大才子怎么今天开始玩水了?”李飞说不出话来,用手指指着我,然后又用手指着湘江,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拍着他的背,说:“别着急,有话也要慢慢说。”
李飞看着湘江的时候眼神恐怖,我以为他有“后遗症”,于是告诉他别看湘江,“你不看它它就不存在了。”我说。这一招果然管用,他只要不看湘江,立刻就平息下去,能说话了。
他张大眼睛给我们描述出一幅骇人画面:“张影还在江水里挣扎!她很痛苦!”
林林松了一口气:“张影怎么会在里面?你是吓着了吧?”
李飞表情怪诞:“对,她不在里面,我们赶快走,赶快离开这,不要回头。”我站起来,看了看依然不静的江面,朝林林扮了个鬼脸:“大才子被水呛糊涂了,来,我们扶他上去吧,在这儿呆着怪傻的。”林林忍住笑,也站了起来:“走。”
李飞一边走就一边哭,我在后面拉住他:“哥们你没事吧?”李飞说:“别停,快走。”我就继续往上走,结果李飞又不走了,回过头来看着湘江,对我说:“难受。”然后咔嚓掰折了自己的小拇指。
我一下愣住了。
一个极度绝望的女声传来,是林林变了调的声音:“苏厉,张影不会真在里面吧?”
江面愈发平静。
54.
我撒腿往江里冲。
林林死活拖住我,说:“苏厉不要去,不要去,你自己都不成形了!”我说:“张影还没死。”
用力甩掉林林,我一个踉跄,重心不稳,跌回湘江。
再次回到江水的怀抱,我知道了它的黏稠。
亲爱的,一切都太不可能了。
费力地向刚才的位置游去,深呼吸了一口,潜入江中。睁开眼睛,浑浊的江水让我的眼睛很痒,我确认自己已经潜到江底,但什么都看不见,抬头一看,世界熄灭,惟剩模糊的一片白光,我已经离林林离得太远了。一阵绝望,转身就往上游,想离开这可怕的江底,游了一截,觉得还挺得住,又沉回江底。在江底孤单地摸来摸去,摸什么都像是摸在张影的身体上,越摸越害怕,刹那间似乎摸到了一缕头发,崩溃得彻头彻尾。
水从四面八方朝我灌来,我闭紧五官,使劲往上蹬。
遥远的水面。
鼻腔冲得生疼,意识发白,四肢机械地摆动着。
55.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面对蓝天。
林林见我醒来,一阵歇斯底里:“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旁边围着很多眼睛,我问林林:“李飞呢?”林林说:“被警察带走了。”
56.
没多久,张影的尸体被打捞了上来。
她的皮肤白得吓人,四肢弯弯地翘着,巳经不能不摊在地上了。
一堆人围着她。法警在拍照。
穿着制服的验尸官叼着烟,揪起张影的脑袋,拨弄一阵,猛然松开手,脑袋自由落体,“砰”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砸得我的心陡然生疼。林林浑身一颤,泪哗哗地淌了下来。
验尸官聋子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影,这个昨天还和我说再见的女子,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变成了一个物体。她脚上还剩下一只红鞋子,是“爱乐”牌的,逛街的时候林林曾指给我看过。这双鞋,在专卖店里卖138块,在一般鞋店卖98块,在株洲南大门市场的调货价是53块。
民政局的面包车运来了一个金光闪闪的装尸柜,张影,像一个睡着了的公主,躺在里面,被带走了。
57.
我和林林一起被带到橘子洲派出所。
科大的副校长来了,那是一个带有浓重体力劳动印记但又努力粉饰过的中年人,后面还跟了两个喽啰。
副校长一屁股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向林林问话。林林表情木然地一一作答。问完话后,林林起身走开,两边的喽啰围上前,满面堆笑地陪校长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转移到校长脚上的那双异常惹眼的白皮鞋上。
一个喽啰说:“您这鞋子真有派头!”
他乐了:“是吗?”
随即他接了个电话:“哦,我在派出所,学生出了点事,对,等我回来……”
挂掉电话,他继续对喽啰说:“这鞋是别人从香港……”
他一点都不介意,张影是怎样的四肢弯弯地翘着,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
58.
从派出所出来后,林林抱着我使劲哭,她总是问同一个问题:“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晚上,林林全班同学聚集在了江边,点燃了很多蜡烛。蜡烛旁,是一些哭得不成样子的脸。
林林穿过黑暗,来到我身边,挽着我:“苏厉,我们回家。”
59.
第二天,林林不准我去上班。
我向萧哲请假,萧哲说我这请假的理由不成立,一天要扣我30。
我没当回事:“扣吧扣吧。”
我知道林林很难过,她半夜躲在厕所里嚎啕大哭时,我睁着眼,对着天花板等她哭完。
你痛哭的时候,有我清醒着。请允许我隔着墙壁,用这种无能为力的方式慰藉你。
60.
三天后,林林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正在厨房毛手毛脚地做晚饭,说:“我就在家里呀。”林林说:“你什么时候回褐石?”
我想了想,回答说:“哎呀,今天的西红柿炒蛋,油又放多了,你不介意长丰满点吧。”林林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把电磁炉关掉,提着锅铲走进卧室。
林林跟进来又问:“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我差点疯掉:“我他妈都活得这么通俗了,怎么会死掉呢!”
林林打断我:“你还是回去吧,这样比较好。”林林说:“我真的好害怕。”
林林说:“我们这样下去一定会出问题的。会不会,有一天死在这个房子里都没人知道啊?”
我问她:“怎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啊?”
林林眼睛慢慢红了,说:“我实话实说,你不要生气,我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很艰难。看你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找工作,每天去菜市场买菜,时刻算计银行里的那么一点钱。我每天夹杂在一群大妈中,同菜贩子为着几毛几分而吵架的感觉真难受,我们还这么年轻,就要做大妈们做的事情了。这不是我们要过的日子。苏厉,我这样想,突然吗?在这里如果我们有什么状况,完全束手无策。”
林林说:“你回去读书吧,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们就到褐石或成都安家,那里才是我们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对每一天都会有把握。”林林说:“你不要让我害怕,行么?”
林林说:“你就当成是为了让我心安而回去,可以么?你一回去了我的害怕就结束了。你一回去,我就知道我的根在哪里了。你不能为我做这件事吗?你不愿为我做这件事吗?”
我逐渐回想起了以前被我忽略掉的诸多细节,被我忽略掉的林林的苦楚。我们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我们甚至以大白菜为主菜。林林不再逛街,不再告诉我杂志上哪件衣服漂亮,也不再要我带她去茶馆……这些细节和苦楚越来越多。我的双眼,开始不断渗血出来,顺着脸颊而下。我自己穿不好吃不好,受点气就算了,我绝不能让林林同我一起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我只有往上钻,解救自己,而非救赎自己。
林林,让你受苦了。
可是,无论如何,我也绝不回去,走我曾摒弃过的路。
61.
从今天起,和林林说好一个星期不联系,她住寝室,我住家。
62.
接到一条短信,李飞说:“谢谢。”
我没回,他也没再发了。
我知道他不想记住我。同样,他也知道我不想记住他。
63.
在火车南站旧货市场买的二手洗衣机完蛋了。
把它请回来的第一夜,我们就见识了它的疯癫。
这个“爱妻号”洗衣机活像只大青蛙,刚开始还只是一摇一晃,接着越摇越晃,到了甩干阶段,伴随着破铜烂铁玎玲哐啷的声音,整个机器胡蹦乱跳,简直就是在做布朗运动。林林在卫生间里忙不迭地撵来撵去。眼看撵不上了,眼看大青蛙要从卫生间里逃出来了,林林大喊:“苏厉快来。”我咆哮几声,冲过去跟大青蛙比内力,比着比着,肉力终究敌不过电力,索性拉着林林坐在它上面。昏暗闷热的卫生间里,林林躺在我怀里,说:“任何有趣的事情都能在我们身上发生!”
今天的大青蛙一动不动,光在角落里发出些兢兢业业的马达声,表示它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就行了,我的兄弟,你不要自责,千万不要。
可惜林林没看到它的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