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遣楚地的求婚使节出发前夕，齐团进宫求见了小皇帝。
彼时天光渐暗，天边夕阳醉卧在树梢上，空气侵润着薄黄的色彩，树上暮鸟归巢，齐团在亭中立着，暖风入袖，在她身后微微扬起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齐团对小皇帝行礼之后，怔忪之中问了一个极为天真的问题，“娶楚地小公主，你不会后悔么？”
话刚出口，她自个都愣在原地，小皇帝心中疯狂地想笑，面上却露出诧异的表情，“姑姑这是何意？”
她面上流露出怜惜的神情，不由得伸手去抚摸小皇帝的脸颊，小皇帝没料到她会这样，一时竟然也忘了躲开，被她捏了个正着。
她的手指微凉，指肚很柔地贴在他面颊上，竟然给他一种被温柔以待的感觉，他忘了呵斥她无礼，也忘了躲开这只手。她手腕上的玉镯擦过他的耳朵，他下意识蹭了蹭她的手心，他从未体验过母辈的温柔，霎时一颗心飞快地跳了起来。
他的眼睛和鼻子越长越像先帝，连眼眸里的神情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记得当初先帝看她娘的时候，那种憎恨又畏惧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眼神，如今竟然有一种历史重演了的感觉。
“会喝酒么？”齐团问他。
小皇帝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点了点头。
齐团吩咐宫女下去准备些酒菜，此刻天色已暗了下去，几个宫女撑着琉璃灯站在不远处，将小亭一方天地照得如同白昼。
齐团和小皇帝坐在摆好酒菜的石桌边，她端起酒杯嗅了嗅，笑了，“也幸亏拿来的是果酒，否则明日那沈苏非得再参我一本不可。”
“也是。”小皇帝想起兴乐宫那垛了两三摞的折子，每摞都有半人高，无一不是沈苏参奏齐团的，从政见纷争到礼仪姿容，甚至进门的时候用先用左脚踏过了门槛也要被他掂出来狠狠告状。
“沈苏就是那么个脾气，我小时候得罪过他，他一直记恨着我呢。”
“哦？”小皇帝来了兴趣。
“小时候在书院上学时候跟他抢一本书，他爹和我娘劝了又劝，我俩都不愿意放弃，最后还是你父皇出面，将那书给了我，我小时候目盲，旁人给我念了里边的内容，可是我却听不懂，一怒之下就把那书撕了，沈苏记恨我许久。”
“什么名字的书，再买本赔给他不就可以了？”
“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暨历朝人情风俗古怪志异又暨山川水脉考。”齐团皱皱鼻子，“我翻遍了所有书铺，根本就没找见过这本书，所以没法赔罪。”
小皇帝被书名吓到，也不想再问，两三杯果酒下肚，他脑子就开始有些昏昏沉沉地，小皇帝不善酒力，刚刚说自己会喝酒纯属打肿脸冲胖子，他伏在桌面上，低声问，“姑姑，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团没料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脑子里组织了会儿语言，“你父皇是个好皇帝，聪明，对百姓仁厚，听得进去劝谏，担得了美名也担得了骂名……除了老是骂人老是提起我爹就炸毛以外，也没有旁的缺点了。”
“我会成为父皇那样的好皇帝么？”
“会。”
“为什么？”
“你起码比他命长。”
“姑姑你知道父皇为什么不许提起你爹么？”
齐团一耸肩，“我还真不知道，陛下知道？”
小皇帝扬起脸颊酡红的白嫩小脸，“我当然知道，你背我回寝宫，我就告诉你。”
“……好吧。”
小皇帝伏在齐团背上，记得以前他作皇子的时候，太师下课晚了，皇弟的娘就会在书房外等着，那个傻妃不得势，身旁只有个年过半百的奶娘伺候着，有时候天阴下雨，傻妃就把皇弟背在身后，奶娘在他们撑着一把伞，傻妃脸上的表情像背起了自己的整个世界一般幸福。皇弟曾笑着对他说娘背上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齐团将小皇帝往背上托了托，轻声问，“睡着了？”
“没有。”小皇帝揽着她的脖子，“姑姑，熙阳公主名讳可是鸿雁？”
“嗯。”齐团点头，“我娘是叫鸿雁。”
“父皇讨厌你爹，八成是因为喜欢你娘。”
齐团一愣，差点将背上的小皇帝甩出去。“他……他他他……我娘可是他亲姑姑，陛下这话实在是——”
“他就是喜欢她。”小皇帝笃定。“我有次路过乾元殿，听见午睡的父皇在唤一个人的名字，凑近细听，唤的就是鸿雁，倘若不喜欢，叫姑姑就是了，何必那么亲昵。”
齐团不敢再同他争论下去，小皇帝虽说酒醉，思维逻辑倒是依旧缜密，于是故作老成道，“陛下小孩子一个，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这个虽说不知道……”小皇帝在齐团背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缩了缩，嗅着她身上软软香香的味道，慢吞吞说，“可是我却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倘若你以后喜欢上什么人呢？”
“喜欢一个人太苦，太疼，也太美，倘若真有一人，让我离开就生不如死，与其像父皇那样等她在心头扎根长成了参天大树不可动摇，那我不如在感情尚且在萌芽时期就提早杀了她。”
齐团笑了，这孩子才十一岁……
夜色寂静冰凉若水，撑着琉璃灯的宫女低眉顺眼，脚步轻缓地跟在二人身侧，伏在齐团身上的小皇帝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纵使曾经爱得恨不得一起生一起死，来年都依旧桃花满枝油菜黄，****从来不是支撑国家运作下去的支柱，小皇帝的选择，对他来说没有错。齐团侧头看了他沉静的眉眼，继续慢慢地往前走。
容言是看着师父处理过定玉君的事情之后才离开的，定玉君根本没有料到容青主会插手这件事情，显得措手不及，几乎是毫无反抗。而容言和容诺很看好能跟师父斗上几个回合的定疆，居然很平静接受了他的安排，当天就收拾包裹前往边疆带兵去了。
仿佛是出于愧疚，又仿佛那才是他心之所向。总之，容言觉得这事情她有些看不懂了。
不过，还是去看望下师妹更重要些，师妹上次受伤的事情传来，重二少急的着急上火，可是奈何姐姐的命令，不得不安稳待在府里，她心中不必重二少轻松，那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师妹呀，本想立刻跑去看望，可又放不下脑子混乱地说句话都颠三倒四的重二少，如今总算得了空闲，就立即行动了起来。
可是待她风尘仆仆看到小师妹，手上拎着的给小师妹准备的零嘴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她吃惊地张大嘴巴，下巴似乎脱了臼。
齐团正准备像只欢快的兔子一样跳过去，可是师姐却没有像平常见面一样孔武有力地拎着她转圈，而是愣在原地，表情好像惊讶地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齐团踮着脚尖一下子跳到她身上，“师姐你怎么了？”
容言吓了一跳，赶紧安安稳稳把她安置在地上，抚着胸口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别胡闹了，乖乖的别乱动，站好，我问你一件事情。”
齐团自然知晓她要问什么，哪里敢回答，立刻转移了话题，“师姐，我弟弟最近怎么样？”
一提起重二少，容言的话匣子就打开了，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忘了最初的疑问了。
不过——
容言很快反应过来，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小圆子呀，你不觉得你有些欲盖弥彰了？！要知道师父他老人家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可是从来没有隐藏过对你的态度，两个人同时脱雏绝对不是偶然，不过你这般……
难不成真的要对他始乱终弃？
容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她看看扯着她的袖子乖乖巧巧像只猫咪一样蹲着的小师妹，她正扒拉着容言包裹里给她带的零食点心，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这个还是好吃。”
容言的想法立刻动摇了，师妹这么单纯可爱的小姑娘，怎么会对那个阴险坏脾气，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老男人始乱终弃，保不齐是师父乱了她的小师妹呐！
禽兽！
不过，本着点尊师重道的态度，容言凑上前道，“师父前些日子回去了，我不放心你，师父就同意我回来看看你，师父挺挂念你的。”
果不其然的，才提到师父这两个字，容言发现齐团脸色登时变了，像猫一样扒拉着零嘴的爪子也停了下来，她仰头可怜巴巴的看着容言，问道，“他……他还好么？”
看看哎呀看看，这眼圈通红，嘴唇颤抖的模样，师父你怎么忍心？！哎哟师姐的小可怜呀，来让师姐抱抱。
“没事，没事。”容言安慰她，“他好着呢，咱们不说他了，咱们不要他了好不好，师姐给你介绍好男人，不要想他了。”
众位大臣发现，早在前些日子变身工作狂的公主殿下，似乎有收敛的趋势，这总算让小皇帝舒了一口气，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任何一点比不上自己的姑姑，可是天可怜见的，这些日子头一遭能睡到卯时，他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他就纳闷了，为什么睡眠不足的两个时辰的姑姑，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精神。小皇帝觉得自己应该还是历练不足，需要继续努力。
而正在师姐开始代替师父无微不至地照顾齐团的时候，银锭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沈太后当年的所作所为，就像幕后有一只手替她擦去那些痕迹，时隔这么多年，齐团想要找证据，艰难之极。
不过好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没有本事清楚除去所有的痕迹。
银锭找来的，正是当年买了迷路的齐团的那个人肉铺子的厨师也是老板，双股瑟瑟的厨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脸色灰白。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本宫？”齐团问道。“时隔许多年，兴许你早已忘记了，本宫提醒你一下。”
厨子摇头，颤抖着声音回答，“不必的，我记得每个被我带进厨房的人，从不敢忘记他们的脸。我记得您，公主殿下。”
齐团微微吃惊。她又道，“我可以不杀你。”
“我希望您能杀我。”
“奇怪的人。”
“负疚在身的人，该死，不奇怪。”厨子看了她一眼，声音慢慢和缓了下来，他俯首道，“我惧死，所以希望能有人替我了结这一些，可惜我偏偏健健康康，这些年无病无灾，对旁人再好不过，对我却是折磨。”
齐团垂眼轻轻笑了，“如此，本宫倒是可以成全你，不过——”
那身材肥胖的厨子像松了一口气一般瘫软在地，他筋疲力尽地说，“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您当年逃走后，曾经有人来询问您的动向。”
“是谁？”齐团握紧了椅子扶手。
“那人身后撑腰的是京中高官，似乎因为那事情事关重大，所以是她亲自带人来的，为了杀一个人……只为了杀你一个人啊，居然要要用整个林州来陪葬，满地都是尸体，苍蝇乱飞，我们都想逃走，可是逃不出去，州边界都有重病把守，所有人都像一群待宰的畜生一般，苟延残喘地……”说道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话多了，叩首回到主题，“那人，我本不认识，只是后来朝廷认为林州人已经死光了，不曾在意，我去过京城，偶然之下，见过她一面。”
齐团默然看着他。
“我相信公主殿下也知道她，不过不曾留意，她看起来确实是个让人过目即忘的普通女人，不过她多病，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门了……”
齐团立刻想到一个人，她在汴梁城曾经见过那人，她看起来蛮横泼辣，那女人盯着她的脸感慨，“真是像啊，倘若是她的话，也是这个年纪……”
也只有那个女人，能支使定玉君派兵困死林州。
还记得那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感慨怎么如此熟悉，她当然是见过她的，每逢过年的宫宴她赶齐国，都会面对与她分外相似的一张脸……
——沈椒儿。五年前被齐国沈家逐出家门的庶女。当今太后的同父异母姐姐。
齐团重新走在阳光下，安静地思忖着接下来的每个步骤和每个计划，甚至没有注意到容言端着点心碟子走了过来。
“嘿！小圆子，愣着做什么，快来吃点心，师姐亲手做的！”她大嗓门嚷嚷，顺手将托盘放在亭中石桌上，过去牵齐团的手。
齐团回过神来，顺从地让容言牵着她，朝前走去。
容言突然觉察到有些不对劲，她刚刚不经意握着齐团手腕的手指重新拂了过去，眉心紧皱。
齐团见她迟迟不肯放开自己，迟疑问她，“师姐，怎么了？”
容言装傻充愣地笑，“啊哈哈，我这半吊子能看出什么？没事啦，来吃点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