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不知道该去哪里。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一年比一年变得让我陌生，而且不愿意见到乡亲们。于是沿着一条水渠往上走。以前这里清水涟涟，水草蔓蔓，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大坝冲二坝，二坝冲三坝的游戏。也经常捉鱼摸虾，有一次捉到一条很大的鱼，养脸盆里，一会儿没提防就让猫把个鱼头偷吃了。现在这条水渠用水泥铺了底打了沿，但没有一滴水，里面都是菜棒子、烂脸盆、塑料袋等垃圾。
水渠源头是一个水库，叫青龙泉。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游泳，也看大人们捕鱼。现在来到这里，完全干涸了，成了一个大垃圾场，散发着一阵阵臭味。我有些沮丧，不想呆了。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一群羊，放羊的人也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听说他信佛了，光养羊，不吃羊，养的羊都卖了。我想和他说会儿话，可他像不认识我似的，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像羊一样，身上散发出一股羊膻气。
回到家里，天黑了。
父亲问：“找到那个兔崽子了吗？”
我点点头，说：“他把钱还我了。”
“真的？”父亲有些不相信。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零钱，有五块的、十块的，当着父亲的面点了点，说：“这大概是他平时攒下的，都是零钱。”点完，我把这些钱给父亲，说：“你留下吧。”
父亲双手拦住，怎样也不要。
次后，我回过几次家，偶尔出去买点东西，见到原锋利，他总是远远躲开。
中秋节回去的时候，父亲说：“原锋利和他老子打了一架。”
“原锋利只是不干活，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怎么会和他父亲打架呢？”
“他老子原来单位的地方和厂房拍卖了，每个职工分了一笔钱。原锋利让他老子用这笔钱给他娶媳妇，老子不同意，说他什么也不干，他要放着防老。原锋利就和他老子干开了。
我又想起原锋利小时候的样子。”
中秋过后，单位一下忙起来，经常加班，我回村的次数少了。
有一次在城里街上忽然见到原锋利了。他穿着一件新西服，脚上也换了皮鞋。我以为一定不是他，想世界上居然有和原锋利长的这么一样的人？但这个人向我走来，还是那种熟悉的笑眯眯的样子。走到跟前我还在琢磨到底是不是原锋利。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皮夹，打开皮夹，里面是一沓簇新的人民币，他从中间抽出一张，递给我。我一下想起原锋利和他父亲打架的事来，觉得这钱仿佛不大光彩。原锋利把钱还给我转身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有些发呆。
此后，在城里的街上我经常见到原锋利。他已经不穿以前那些洗得发白的衣服了，而是像城里人一样时髦。还经常和一个妖艳的女子在一起，胳膊挽着胳膊，很亲热的样子。
我见到他总是躲开，他也有意不看我，再也找不到以前原锋利的样子了。
春节的时候，我回到村里。
父亲说：“原锋利失踪了。”
我非常纳闷，说：“前一天我在街上置办年货，还见到原锋利，和一个女子在一起，我还以为他们结婚了，怎么会失踪呢？”
父亲非常诧异。“原锋利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拿了他老子的钱跑了再没有回来。现在他父亲连年也过不去，一说起他就哭。”
我不好和父亲说什么。说：“我大概看错了。”
下午，买了些糕点和挂面，去原锋利家。一进门，天好像马上就黑了。好久，才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原来装玻璃的地方都蒙着纸箱子，窗户上面糊的麻纸黑乎乎的像厚厚的毛玻璃。原锋利的父亲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和我记忆中的大不一样。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传说的那些在屋顶天花板上玩耍的很小很小的老人。我把东西放下，打算告诉他原锋利消息的念头也取消了。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来，要站起来。我摆摆手出来了。
过了春节，一回城里，就见到了原锋利。他穿着那年流行的狐狸领子衣服，旁边是那个女子，同样穿着狐狸领子的衣服，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想告诉他他父亲的样子，劝他回去看看，可走到他跟前，原锋利一直仰着脑袋看着那个女子笑，根本没有注意我。我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什么也没有说，装作他们不存在，径直走过去。
去了单位，掂量要不要把原锋利的事情报案，让公安局去处理。又觉得很多情况自己根本不知道，没法子说清楚。而且，他父亲也大概没有去报案，要不他只是来了县城不回去，每天村里来县城的人这么多，应该经常见到他，怎么能说失踪呢？
后来，我回了村，不再谈原锋利。父亲有时感慨，“也不知道原锋利这小子去了哪里，他爸爸老了谁管呢？”我装作不知情。告诉父亲现在的社会保障越来越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时间像一条船，不停地泅渡我们。我越来越忙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大注意原锋利。原锋利也好像消失了一样，好久没有在我的视野中出现。
一天在街上，忽然看见一群人围成一团喊叫，好像抓住了一个偷车子的贼。我呆在旁边等这群人过去，但莫名其妙被裹了进去。看见被人群围在中间踢打的那个人正是原锋利，他像一只肮脏的足球，用手抱着头惊恐地哭喊。我想起那天洒满阳光，他站在我前面，身上散发着清香，衣服干干净净，脸带微笑，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向我借一百元钱。
挤出人群，我拔通110。过了一会儿警车来了，原锋利被带走的时候，脸上都是血，还没有从惊恐中醒过来。
没过几天天，我上班的时候，发现一个人抖抖索索走在马路边，腿有点瘸，样子很像原锋利。我想走近看看到底是谁，那个人蹲下身子，用手蒙住头。
过了一段时间，电线杆上、繁华路口贴出了一张张寻人启示，寻找原锋利。相片上人很精神，带着笑容，正是我熟悉的那个原锋利。
回了村子。父亲说：“原锋利原来以前一直躲在县城。钱花完偷车子让公安局抓住了，放出来后就不见了，这下可真的失踪了，他爸爸快急疯了，到处找他，走了半个多月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了？”
后来，谁也没有见过原锋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