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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的确,风波镇已经进入热气腾腾的夏季。也许是温度升高的缘故,我的咳嗽较前些日子轻了许多。我并不奢望肺上的那个阴影能随着温度的升高而萎缩。何况,那不符合医学规律。

“你咳嗽得不那么厉害了,”外祖母说。她和我同时发现了这个好迹象。从回到风波镇,我总是咳嗽,夜里尤其严重。

我坐在小炕桌旁整理笔记。

“您今年九十几岁?”我问道。

“九十四。”

“就是说,您刚刚过完九十四岁生日?杏子熟的时候?”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外祖母到底出生于九十四年前的哪一天。除了笔记给我提供的杏熟季节这一线索,旁的情况我不很清楚。当然这怨不得我。在我记忆中,我们家从没给外祖母过过生日。不仅是外祖母,连我母亲也从不过生日。这时不时让我想起拉什迪的《羞耻》。假如这座深宅被外祖母和母亲想些办法牢牢封闭,无疑,它就会成为书中那座神秘的门禁森严的沙克尔大屋。

外祖母用沉默回答了我的提问。一九三八年,外祖母投湖自尽的企图被阻,但她并不承认疯女人关于她寿限的说法跟她自杀未遂有什么联系。我觉得外祖母是个无神论者。但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来说明她为什么从不给自己过生日。我认为这只能说明:外祖母很在意疯女人在一九三八年那个晚上的那番鬼话。为了得到证实,我不得不对外祖母旁敲侧击:

“疯女人说您活不过九十五岁,我看她纯粹是瞎说。您看您,剪纸剪得这么好,手指头像年轻人一样活力四射。照您现在的情况来看,再活十年也没问题。”

“那可说不好。今天活着,说不定明天就死了;现在活着,说不定夜里就死了。脱下的鞋子,明早就不一定穿了。死还不容易吗?”

外祖母在剪纸。我已经不再刻意去分辨她剪的是故事里的哪个人物,因为我相信,她会把所有人物都剪上一遍,不会落下任何一个。“死挺难的,”我说。“比如说您,投湖自尽未遂;跳九丈崖未遂。您这一生,至少两次自杀未遂。”我小的时候,就常听外祖母炫耀她此生的两次自杀。投湖,跳崖。我什么没见过?她常这么说。

我想到自己肺上的那团阴影。一想到阴影,我就不得不想到死亡。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是关于死亡的。这个梦太奇特了,我醒来后久久地看着外祖母熟睡的样子,觉得如若没有那回荡在房里的呼吸声,她简直就跟一个死人无异:灰白松弛的脸、张开的黑洞洞的嘴(没戴假牙)、紧闭的眼、散在枕头上的僵直的白头发。我确认她没死,这才趴在枕头上,把梦记录下来:

外祖母中弹,贯穿胸口。阳光穿透拇指粗的弹道。外祖母从崖顶坠落。落于湖中。湖面未起波澜。

我很想用一些恰到好处的修饰词,让梦里那唯美的画面得到再现。尤其是外祖母胸口到后背那通透的弹道。阳光穿过它,一缕金色之光。美轮美奂。遗憾的是,我落到笔记上的却只有这寥寥数语。我知道梦是一种神妙的东西,但没想到它会如此神妙:它把外祖母的两次自杀、劫上金牛顶后被过耳风用枪指头那件事巧妙地衔接在一起,仿佛一套连贯的、有规定技巧的自杀动作。

记完笔记,有种担忧趁着夜色开始袭扰我:莫非外祖母真得活不过九十五岁?如果疯女人不幸言中,那她会在哪一天死去呢?这时候我有点怜悯起外祖母。我相信,她从二十岁那年就在准备进入九十四岁。真是漫长的、恐惧的等待。

太阳升起来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外祖母并没死去。她神采奕奕的样子说明,她正在热切盼望我摊开笔记本。她迷恋上了把自己脑里那些东西转移到我笔记本上这件事。她从这个转移过程中体味到了变轻松的滋味。一个人,如果能在生前,把一辈子的经历都从脑里转移走,死时该多轻快啊。

我换下睡裙。炕桌上有早餐的香味。母亲的缝纫机在前院哥得哥得地传来,像是对我的指责。她不知道我为什么从城里回到镇上,而且看来是这么地无所事事,打算在镇上混到老的样子。在我看来,我们家这三代女人之间的关系很奇怪:外祖母对母亲是冷淡的,母亲对我是冷淡的。这两两之间充满无理由的怨怒。我不承认我在效仿母亲,但我面对她时就像她面对外祖母时一样,连妈这个字都羞于叫出口。我们面对各自的母亲时,在称呼上总是尽可能地含糊。不是效仿,那就一定是遗传,我想。

而且,自从回到风波镇,我就很少走出东厢房。去客厅吃饭除外。当然,我没时间。母亲也很少到东厢房来,只是在我睡懒觉时,把早饭送来。她这么做也不一定是担心饿着我的胃,而多半是为了处理饭桌。她见不得饭桌旁边没有人却摆着饭菜的样子。我们家如今的用餐地点和多年前的胡宅一样,在厅堂里的一张八仙桌上。

那张八仙桌,是不是胡菰蒲老爷在世时用过的,我不太清楚。但我想,那个年代的东西应该都是货真价实的实木,用到现在不是什么问题。倒是现在,想买到实木家俱,那真是要难死了。

我母亲是一个整洁的女人。

这个整洁的女人给我送来一张葱花饼和一碗小米粥。我得感谢她对我无偿的照顾。

“党组织是怎么回事?”我到院子里的水井那里,压水洗了把脸,就回到东厢房,开始记录工作。外祖母已经等不及了。这口水井,据说是我父亲成为宅子的主人之后打的,地点就在荷花缸旁边。“我是说,白老板所说的‘组织上’指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我很费力地寻找着恰当的词语。

“赤丘地区特委。主要领导虹城、石竹那一带的武装斗争。”外祖母觉得我很无知。“赤丘特委在一九三五年的一次武装暴动中失败,大部分人都跑到离虹城不远的大山里,开始打游击。一九三八年,虹城沦陷后,组织上重新成立了赤丘特委和八路军游击队第5支队。你猜,特委和支队设在什么地方?”外祖母开始卖起关子。

“还能在什么地方,虹城砖瓦厂呗。”我一语道破天机。不是不给外祖母面子,而是觉得我有可能时日无多,没必要在某些问题上绕圈子。

“你怎么知道?”外祖母又表现出天真的惊讶。

“这有什么难猜的?砖瓦厂里卧虎藏龙,连人力车夫都身怀武功,飞檐走壁。还有,我不但知道这个,我还知道,那白老板就是特委领导。他是什么领导?特委书记?支队总指挥?”

外祖母摇摇头。“那谁知道。那年冬天他就死了;赤丘特委被汉奸陷害,也给毁了。”她说。

我感到有些失望。“我还希望您和他之间发生点什么故事呢。”我说,“我觉得他是一个英雄。英雄没有点风花雪月的情事,怎么能死呢?”

“急什么,”外祖母诡秘地一笑。“那个早川千春后来看上白老板了。”

“怎么可能?让早川千春万里迢迢从日本追随而来的人,不是胡谦少爷吗?怎会那么快转移目标?而且,白老板比早川千春要大上二十岁吧?”

“大二十岁又怎么了?白老板比胡谦值得爱。你刚才还说希望我和白老板好,他不是比我也大二十岁吗?”外祖母抓住了我的漏洞。其实,我无非就是希望,英雄美人的故事发生在白老板和外祖母之间,而不是其她女人。

“早川千春后来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白千春了。”外祖母说。“白老板哪能跟一个日本人好?早川千春就把自己的名改了。她恨自己是个日本人。”

这么说,白老板并没接受白千春的爱情。

比起白千春,外祖母黄杏儿对胡谦的爱情要执著得多。据她所说,当胡谦在鸟窝村出现以后,外祖母不顾一切地跑去找过他。那次鸟窝村之行在我看来是愚蠢的。早在白龙寺时,外祖母就应该彻底死了对胡谦的那份心思。“男人是种这样的动物,”我对外祖母说,“他爱你的时候是真爱你,不爱也是真不爱。他一旦不爱你了,就连敷衍都懒得去干。他们是世界上最冷酷无情的物种。你一次次跑到他面前,只会让自己在他眼里变得更不值钱。”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很多人目睹了胡谦对外祖母的绝情。但那些都是外人看到的,还有一些发生在炮楼里面的事——那才是真正的历史。

这个话题触到了外祖母的情感底线,她干枯的眼眶里蓄起泪水。我只好暂停手头的工作,转而去安慰她,哄她。“您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这没错。错的是那个坏年月。”我说。

实际上,白老板潜入风波镇,在胡宅秘密成立了党支部之后的第二天,黄昏,日本人卷土重来,第二次洗劫了鸟窝村。这两次鸟窝村扫荡行动的指挥官,是一个不逊于冈村宁次的杀人狂——盐谷业一少佐。这家伙二十岁时就是步兵少尉,二十三岁任步兵中尉,三十五岁就已经是一名步兵少佐了。假如他不是那么短命,没准会像冈村宁次一样,得到一枚什么金至鸟勋章。

鸟窝村第二次被扫荡,敌我双方都损失惨重。新星一样在侵华战场上冉冉升起的盐谷少佐,攻占虹城时都毫发未损,居然在区区一个百十来户的鸟窝村里一命呜呼,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讽刺。而制造了这一讽刺事件的最大嫌疑人,据说是金牛顶上的过耳风。当然,这一猜测直到现在也没得到证实。

根据外祖母所说,盐谷少佐带人第二次进攻鸟窝村,目的是把村子夷为平地,然后,把它变成一个新据点。他头一天洗劫后,浩浩荡荡返回虹城,给这里的人造成一个短期内不会再来的印象;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卷土重来。单是这不停歇的往返行军,就够那些日本鬼子受的了。据说,他们私底下也骂自己的长官是变态狂。总之,第二天黄昏,盐谷少佐成功洗劫了鸟窝村。当时在风波镇都能闻到血腥味,烧焦了的灰烬顺着南风飘到风波镇上空。风波镇家家户户都收拾好了行李卷和干粮袋,不敢睡觉,只等情况不妙就往念头岭上跑。

“不是成立了党组织吗?难道老胡就眼看着鸟窝村遭殃?”我觉得,老胡身上还有商人那种明哲保身的习气。

“他也没想到日本人回来得这么快。几百来户的小村子,用不了多少工夫,一袋烟,就没了。这时候再跑过去,不是送死吗?盐谷连机枪都架上了,就等着灭风波镇。”外祖母说得也有道理。“当天夜里,老爷他们就召开党支部会议。我爹说,老爷让韩角声立刻召集人马,发放枪支,严阵以待。第二天一早,你猜鸟窝村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您又让我猜。历史哪那么容易猜?”

“韩角声去鸟窝村打探情况,回来告诉老爷说,盐谷杀光了鸟窝村除青壮年以外的所有人。那些暂时幸免一死的青壮年,都被他驱使着,连夜在修筑炮楼。韩角声第二天看到那炮楼已经离地几米了。到傍晚时分,站在风波湖边上的开阔地方往鸟窝村看,已经能看到炮楼有十几米高了。”

“日本人的工作效率这么高啊?”我不禁感到咂舌,“秦始皇修长城要是有这速度,就不用累死那么多人了。”

“你以为没累死人?”外祖母说,“鸟窝村大概一百来个青壮年,修完炮楼,累死摔死几十人,剩下几个没累死的,都被杀死了。”

“你们就眼睁睁看着日本人修那座炮楼?”

“那又能有什么办法?盐谷的人马和枪支都比我们多好几倍。但总有不怕死的。炮楼完工那天夜里,一小队人就偷偷从村东潜入鸟窝村。”

“盐谷的那些人马呢?”我问。

“说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几个在村东头看守的日本人,枪法特别准。都从左边太阳穴进去,右边太阳穴出来。”

“那不就是对眼穿吗,肯定是过耳风干的呗。比胡菰蒲强。”英雄终于出现了,这让我很是亢奋。

“各人想法不一样。过耳风是土匪,他放上两枪,就可以跑回金牛顶去猫起来;老爷要是带人去打鸟窝村,双方干起来,日本人把火力都攻到风波镇,要死多少人哪。”

“迟早都逃不脱的吧?日本人占领鸟窝村,目的不就是为了南侵吗?”

“你懂什么。打仗那时候动的是心眼,不能凭一时的 冲动。再说了,你现在头头是道地评头论足,你见过打仗是怎么回事吗!打和说是两码事!”

“好吧好吧,”我说。“那您说说过耳风。”

“说什么?”

“说说他怎么打死盐谷少佐的呀!”

“我又没看见。那天夜里,只听到鸟窝村响了半夜枪声。火光熊熊。有个侥幸活下来的十二岁孩子跑到了风波镇。这孩子当时被盐谷留下来当个跑堂的,他说,杀死盐谷的人黑布蒙面,像神兵天降,用手枪指着盐谷,大声说:记住今天杀死你的人是谁,老爷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金牛顶过耳风!然后,没等盐谷反应过来,一颗子弹就从他额上钻进了脑壳。”

这段历史,除了那个十二岁孩子和过耳风,大概没旁人知道真相了。据说,盐谷业一的死让日本人很是震怒;尤其是,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小村子里,这说出去真是有扫日本天皇的脸面。

日本人飞快地让当时还是中尉的荒井原接替了盐谷业一。荒井原率领更多的人马浩浩荡荡赶赴鸟窝村。历史就这样把外祖母推到了她人生中的一个风口浪尖上。

“胡谦少爷跟随荒井原来到鸟窝村了吧?”我感到好戏就要上演了。

“他是荒井原的狗腿子。”外祖母说。

一九三八年当时的情形是:很快,关于胡谦成为日军翻译的消息就传到了风波镇。这严重影响了胡菰蒲在镇上的威望。镇长马一传有点后悔曾招呼过一场商量对付日本人的家宴;主降派则感到他们站对了队伍。他们觉得胡菰蒲不用拉拢,也是他们这一派系里的人了;有这么一个人物在自己的派系里,那还担什么心?胡谦难道会连老子都不顾?

胡菰蒲知道,胡谦成为汉奸这件事是纸里包不住火,早晚要传到镇上来;但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这小子居然跑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胡菰蒲气得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太太初秋更是愁断了肝肠。一方面,她担心儿子在日本人那里的人身安全;另一方面,担心老爷让这孩子气出个三长两短。当时战争看不出结果,但至少初秋知道,儿子是在帮外人欺负自己人。她也气得食不甘味。外祖母黄杏儿给她端去的饭菜,摆在那里放上半天;下一顿去收的时候,闻着就有股酸味了。

当然,外祖母也是最难过的人。老爷和太太因为亲情,她因为爱情。胡谦来到鸟窝村两天以后,外祖母胆大包天地跑去找他。

“虹城您都敢去,小小一个鸟窝村,有什么不敢的呀。”我赞扬外祖母。

“鸟窝村可是比虹城凶险多了。”外祖母说。“日本人在虹城实施安民政策,在鸟窝村则是三光政策。”

“鸟窝村满街都是日本人吧?”

“反正不少。”

“那您一个花姑娘,掉到日本男人堆里,岂不是很显眼?”

外祖母白我一眼。她不愿意我把她称为花姑娘。

外祖母在叙述她这次鸟窝村之行时,有点闪烁其词、藏藏掖掖。据她所说,一九三八年六月中旬那天是这样的:外祖母胆大包天地挎着一个篮子,里面盛着几只鸡蛋,到鸟窝村里去。她走前,在灶房考虑要不要往脸上涂点灶灰。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涂。外祖母挎着篮子,在离鸟窝村不远的地方就让日本人发现了。那边砰砰打来两枪,外祖母脚旁的地上飞起两朵泥花。她跳了一下。然后她就不跳了。大不了一死呗,她想。

外祖母视死如归地挎着篮子走进鸟窝村。放那两枪的日本人还打算扑上去把这花姑娘抢回来呢,没想到她没吓着,反倒像被枪声吸引过来了似的。这让那些日本人大喜过望。

外祖母踏上满目疮痍的鸟窝村的街道,马上就让一帮日本人围住了。他们花姑娘花姑娘地叫着,对外祖母上下其手。外祖母四下顾盼,没发现胡谦。她对那些日本人说,我找胡谦。她发现这不管用,日本人听不懂她的语言。外祖母不四下顾盼了,她坚定地指着那座新修的炮楼,说,胡谦,在那里!她指指划划。在她指指划划的时候,一个性急的日本人已经一把扯破了她的小花褂子。外祖母的一半胸脯露在一九三八年的夏风中。她奋力抵抗着,吓唬那些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的日本人:我是胡谦的女人,你们谁敢欺负我,我让他把你们都杀了!

很快,外祖母就让日本人推到了街面上。她躺在一摊还没干透的血上。外祖母绝望地哭了。她闭上眼等着被轮奸。等了几十秒钟,轮奸却迟迟没发生,外祖母睁开眼。

“您看到胡谦了吧?”

我总是这么自作聪明,惹得外祖母不快。但我控制不住。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中,很多电影电视剧画面不停配合着她的讲述,在我脑海里翻腾。

我说得没错。外祖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穿着日本军服的胡谦少爷。他的出现扫了那些日本人的兴,个个脸上都愠怒着。胡谦少爷朝他们说了一堆外祖母听不懂的话,然后转向她,说,起来,你!不是来给太君送鸡蛋的吗?跟我进去吧!

外祖母稀里糊涂地说,给谁?送什么?我不是来给谁送鸡蛋的,我是来找你的。

胡谦从腰上拔下一只枪,对准外祖母的脑壳,说,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毙了你!

什么意思啊?外祖母看不明白。她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那个要给你们送鸡蛋的!我跨着篮子,只不过是为了装成一个走亲戚的。

胡谦又把枪往前送了送,离外祖母的脑门不远了。他说,这村子里的人都死绝了,你走的哪门子亲戚?我看你是共党的奸细吧?哼,我看你也不像是共党的人。还是赶紧进去把鸡蛋送到伙房,该回哪回哪吧。他又指指骂骂咧咧正在远去的几个日本人,说,我的枪认识你,他们可不认识你。

外祖母终于觉得胡谦话里有话了。她想,他肯定是不方便当着那些日本人的面跟她相认;就站起身,跨起篮子,乖乖地跟着他走进炮楼。

胡谦一直把外祖母领进伙房,站在门口监督伙房里的人收下她篮子里的鸡蛋。然后拿枪指着外祖母,说,回去吧,下回多送点。

眼见着就要被胡谦送出炮楼了,外祖母感到自己的分析是错误的——胡谦看样子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把她赶紧撵走。外祖母就站下不走了,说,少爷,你好好看看,我是杏儿。你怎么老是装作不认识我?他们说你是汉奸,你真当汉奸了吗?胡谦又把枪指到外祖母的脑门上,喝问道,想死是不是?

这时候,荒井原出现了。

外祖母吞吞吐吐的那些叙述,就是从这会儿开始的。她甚至谎说自己困了,要睡觉,想打住话题。我答应她可以睡一会儿,睡醒了再讲。我也有点累了,中间还歇斯底里地咳嗽了一气。可是当我闭目躺了一会儿,无意中睁开眼时,却看到她根本没睡。她什么也没干,就看着窗外发呆。

“骗人可不好。”我一骨碌坐起来,摊开笔记本。“快讲快讲。骗人真不好。”

外祖母开始干些可有可无的事。我看得出来,那些事是为了掩饰。但那些事她一样也干不好,因为无法专心。她剪纸,剪得糟糕极了,简直是瞎剪一气;她把假牙从嘴里卸下来,放到碗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件睡前才干的事,她又把它按进嘴里。咯嘣。她按假牙的样子像是一个正在变魔术的人。

“您最好什么也别干,就把自己团起来。老老实实坐在那儿。”我向她建议。

她听从了我的建议。

我的笔记本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荒井原出现了。我把笔尖戳在句号的后面,做好准备。这时候我考虑到,我是不是应该去买个录音笔之类的东西,把外祖母的口述录下来。作为口述者,她曾被预言活不过九十五岁;作为记录者,我肺上那个阴影正在持续地长大。我们两人时日不多,都是不可靠的。主要是:我的记录难免有所遗漏。

外祖母已经在讲述了。她遮遮掩掩的意思是在说,一九三八年六月中旬,她在鸟窝村的鬼子炮楼里留宿了一夜。

“在胡谦那里留宿?”我握笔的手微微发抖。我的想法是,胡谦也许对外祖母仍有余情。我希望这样,又不希望这样。

长久的沉默!墙上的挂钟吧嗒一下,时针走到一个整点的位置。我意识到,历史出现了转折点。“那,您是在荒井原的房间里留宿?”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外祖母又谎称困了,把自己的嘴巴闭起来。“那也没什么,那个年月,什么事都不足为奇。您一个弱女子,到了那么个大炮楼里,只能是任人宰割。”

外祖母点点头。我不小心把笔尖戳到了自己左手上。天知道怎么会这样。

“那您一定是被迫的了?”我调整好情绪。这段历史不同寻常。

“不都是。”我没想到外祖母这么干脆地承认。

“明白了,”我说,“您是为了报复胡谦。”

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胡谦马上就要连骂带吓地把外祖母送出炮楼了,没想到荒井原忽然出现了。这眼睛犀利的日本人围着外祖母转了两圈,觉得外祖母有点面熟。他转头问胡谦:什么人的干活?胡谦看了一眼外祖母,示意她配合自己。然后说,送鸡蛋的。他朝伙房那边指了指,又指了指外祖母胳膊上的篮子。他说的是日语,外祖母听不懂;但她能猜到,无非说她是送鸡蛋的。

荒井原又转了两圈。他认出外祖母了,说,白龙寺,要饭的?荒井原能简单地说点汉语,外祖母觉得这挺危险。她不敢和胡谦交谈,只好向他使眼色,问他怎么办。她没得到回应。荒井原朝胡谦说了几句日语,外祖母听不懂。

胡谦把荒井原的话翻译给外祖母听:太君看上你了,让你今晚留下来陪太君。篮子放到伙房,你,到太君房里去吧。胡谦拦住一个日本兵,让他把外祖母胳膊上的篮子送到伙房去。

“真的?胡谦少爷让你去陪荒井原?”我不太相信。

“当然了,我还能撒谎啊?”

“那您就去陪了?”

“陪了。”

外祖母是自己走到荒井原房里的,没用别人逼。她进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胡谦,看到胡谦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里,脸朝着别的地方。

“我说了吧,男人一旦对你没了那份心思,那是真没,不是假的。您报复也没用。他根本就不会为之所动。”我觉得外祖母的报复行为完全是自取其辱。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要是不自己走进去,也会有别人用枪逼着她进去。而且说不定那人就是胡谦。外祖母没有别的选择。

天亮了,外祖母离开炮楼。她去伙房拿了自己的篮子。在走廊上她碰到胡谦,胡谦说,太君说了,以后你要随叫随到。

外祖母看都没看胡谦,挎着篮子就走了。她走到头一天被日本兵推搡的地方。血已经干了。她感觉那就像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血一样。外祖母站在那里凭吊了一番,然后蹚过金牛河下游那浅浅的河滩。河里还能看到鸟窝村人的尸体。

外祖母回到风波镇,在灶房烧水。我曾祖父老黄走进灶房看到外祖母,拽住她脑后的辫子就骂,你个死丫头,又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老黄骂完,看外祖母没反应,觉得挺奇怪的,就吩咐她去见老爷太太:赶紧去给老爷太太陪个不是!从昨天就到处也找不着你,反了你了?

外祖母还是不动弹,一个劲往灶膛里填草,拿烧火棍在里面搅来搅去。我曾祖父又问,还没到中午呢,烧水干什么?”

外祖母就是不吭声。水烧好了,她用瓢舀到桶里,一桶一桶往自己房里提。她用胳膊肘子拐了一下自己的父亲,说,让开,我要洗澡。

“从那以后,您就变了。”我写完最后一个字,躺下去休息。“准确的说法,您脱胎换骨了。”

“他们都这么看我。老爷,太太,我爹,韩角声,胡逊,徐二思,秦腊八,包括那个作风不正的薛寡妇;还有疯女人。他们都说我变了。我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了而已。”

“女人真正意义上的成熟,就体现在这件事上:经历了一场披肝沥胆的失恋,然后,把自己的身体迅速地交出去。旁的任何事,都不足以让一个女人这么迅速地成熟。”我看了看外祖母,她正在进入冥想。

然后,外祖母从冥想滑向了睡梦。这意味着我也即将进入睡梦。多么规律的生活。

在梦中,我重温自己开着一辆汽车,在暗黑的路上前行的片段。男子依旧坐在车里,这次,他看起来比上次轮廓清楚一些。我努力想辨认他的五官,但在醒来后还是发现,他于我是一个陌生人。他真的是一个陌生人,还是我把他给忘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颤抖起来。我从来都坚信,记忆和梦是人类的生理现象;记忆并非是完全可靠的,梦也并非是完全虚妄的。我的很多次做梦经验告诉我,梦有时极具回忆性或预言性。拿外祖母来说,她在一段段的潜睡里梦到的很多事物,都是在她记忆中已经被抹除了的。由此,是不是可以假设有这种可能:或许车里这男的原本与我关系密切,不知何故从我记忆中被抹除了。而我频繁地梦见他在车里,正是我的潜意识在努力提醒我,把他从我抹除的那部分记忆中找回来。

“我患了选择性失忆!”我亢奋地对外祖母说。

“那是什么病?”外祖母不甚明白。

“简单说:我不知什么原因忘掉了一些事情。而其他的人和事都没忘。在临床上这就叫选择性失忆,明白吗?”我伸出右手食指,敲敲自己的大脑。

“你敲脑袋干什么?意思莫非是,你的大脑有什么问题?”外祖母觉得我手舞足蹈地在形容自己身上的一种病症,这无法不说明我大脑有问题了。“没见过这么怪的人。”她补充道。

她认为,一个记忆丢失的人不该这么高兴。但马上她又冷静地判断道,我的这套说法不可信。她用一种古怪的、怀疑的、怜悯的目光向我表明:我该谈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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