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变成了两个人。身体和所有外在的东西,是一个我;而在这后面,还藏着另一个我,这个内在的我正在暗暗地积蓄着力量。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有什么优势,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知道自己有什么缺点,应该怎样去弥补。我完全退到了自己的背后,默默地观察着自己和这个世界。我很软弱,但是软弱未必是一件不好的事儿。全世界都很乱的时候,最软弱的那个一定不会乱。就比如说,如果现在失火了,全家人都会乱成一团,但是婴儿不会乱。所以,婴儿一定会是第一个被保护的人,因为他柔弱,那么,他一定是第一个被送到安全的地方的人。
那时候,我要面临很多很多的问题和挑战,也有很多人围向我,给我出主意,说,廖智你应该做基金会,你应该签约我们的经纪公司,你应该去做一个演出,你应该拍摄粉红丝带的广告……面对蜂拥而至的选择,如果我不能退到后面去看自己,我就会乱。
但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很清楚,他们每一个人是什么目的,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他们所有的用心,我都能看得见。所以,我没有签任何协议,因为我非常清楚,像这种承诺得非常好还不需要我付出什么东西的事,是不可信的。那个时候,换成是任何人都会乱,就连我父母都会乱,说你签这个吧,你看他说一个月可以给你多少多少报酬。我说天哪,天上会掉金子下来吗?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为什么人会被骗?被骗的人,都是因为自己先贪图对方给予的东西,他才会被骗。一个正直的人会被骗吗?不会。
当你软弱到极致的时候,很容易看到一个人心里面的东西。如果你不够软弱,你就会看到对方的财力、物力、能力、人力,会做出很理性的分析,但是你唯独看不到对方的心。只有你变得很软弱的时候,你才会穿越那一切外在的东西,看到对方的本质,看到他的动机是什么。所以那时候,就是软弱保护了我。而软弱也可以成为挡箭牌,我就一直说,你看我都这样了,我没有办法,我身体承受不了,没有办法去做这个事情。软弱成为一个很好的工具,让我可以面对这个世界的诱惑,面对很多危险,我可以在这种软弱的背后织出一张安全网,让自己稳稳地躺在其中,不管外面多乱,别人说些什么,我都可以很平静。
从雅安地震灾区回来之后,我上了很多媒体的版面,又因为参加了《舞出我人生》的节目,曝光率也大大增加。这时候,身边很多人的态度跟以前就不一样了,开始叫我廖老师。我说你还是叫我廖智吧,这样我会比较自然,我们还是朋友。也会有一些之前对我并不友好的人,他们会担心我记仇,但我还是表现得像以前一样。如果他们来给我化妆,我就说,你还是照上次那样化吧,就是简单一点,清秀一点。包括有一次找服装,他们专门拿了两套服装让我选,这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我说无所谓的,以前是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我一直是这样,没有变化。
这就是软弱的好处,我总是会在处于风口浪尖的时候,退回到一个软弱的地步,让自己保持一个无害的状态,会让人感觉到我没有危险。就算是今天到了这一步,我仍然会让人看到,当初那个城乡接合部的村姑,今天还是一个村姑,我不在意。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要在物质上、名誉上达到什么程度,我觉得能够保持内心的宁静才是最重要的。在任何时候,你自己就是自己的公主,而不是人前的公主、人后的怨妇。如果你过于在意外界的荣誉,太较真,就会失去自我,因为别人可以给你赞美,也能瞬间拿走。如果人们说你很坚强,你是榜样,你是偶像,你就认为我很坚强,我是榜样,我是偶像,你就完蛋了。你肯定会很容易失落,会容易有落差,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就只有那么短的时间。
我的软弱让我保持警醒,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更知道我目前还缺少什么。就像是要建一座高楼,我知道我目前只有这几块砖,我只能建这么高。如果我一定要建得更高,楼就很容易塌掉。等到有一天,我各方面的积累和整个人的心态到了那个程度,我再去拥有我应该拥有的东西,那个时候会更好。一切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摧毁,就算被摧毁了,我也不会乱,不会崩溃,因为我可以再一次重建,这一切我都已经耳熟能详、熟谙于心了。
所以,一个人能够示弱,才能够强大;不能够示弱,也就无法强大。不能示弱的人,就是虚张声势,那种人其实内在是很虚弱的,只有示弱,才是坦诚的。
有人问我,廖智,经历了这么多得到与失去,你是怎么保持现在的自信的?
我说,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仍然会在忧伤时流泪,在快乐时笑得像个孩子,在平静时张着大嘴望天,在冲动时大吼大叫……在人们眼里再厉害再牛的人,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自信与任何外界的声音无关,只要内心坦诚,对自己的心坦白,对外界保持正直,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也敢于彰显自己的优势,就会有自信,就不会倒下。
4. 爱,就是在一起
2012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遇到一个朋友,说他有一个朋友得了肺癌,已到晚期,让我方便的话过去陪陪她,我就去了。
初次见到罗敏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我知道她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却没想到她还是那么漂亮,漂亮得让人很难相信这么严重的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因为我们俩从来没有见过面,她的家人又不认识我,所以,我去看望她时的处境是很微妙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角色参与其中的。好几次去找她,她都不是在很好的状态。因为她病得很严重,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神,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我甚至都有点打退堂鼓,我想也许她不需要我。因为她对我的反应也是很淡漠,很多事情她可能会叫她的家人或者亲戚来帮忙,并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动,让我忍不住想要去陪她,想要去找她。
于是,我就在我们教会里跟大家说了这件事,希望大家为罗敏祈祷,为她祷告,希望她可以得到神的眷顾,也希望我能够有办法给她带去一些快乐。我觉得她已经不需要鼓励了,因为她整个人都非常坚强,她完全没有任何抱怨,也从没有因为很痛、很难受而呻吟过。她就是很淡漠地坐在床上,我也不知道她整天在想什么,也很难去猜测她在想什么。
有一天,我去陪罗敏的时候,说,你知道吗?我在教会里面跟我们的弟兄姊妹都说了你的事,那一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全体都为你祷告,为你祈祷。她就说,是吗?谢谢你们!我也很希望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分子。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我那时觉得很受鼓励,我说你喜欢吗?如果你喜欢我们为你祈祷的话,我可以带他们来医院,但如果觉得会打扰到你就算了。她说可以啊,我很希望有人来陪我。
就这样,我就把教会的一些弟兄姊妹带过去看她,唱赞美诗给她听,围着她的床唱一些很快乐的歌,她也显得很开心。
就这样,我们开始有了一些交流。有时候,罗敏的朋友来看她,就会跟她说你要坚强一些。我看得出来,听到这样的话她并不高兴,于是就对她的朋友们说,她已经很坚强了,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生。她们说,嗯嗯嗯,她已经很坚强了。我说我非常感谢你们来看望她。她们就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她的朋友,虽然是很新的朋友,但也是目前最贴心的朋友。你们或许跟她认识了很多年,但是这一刻的她,也许是你们无法理解和体会的,所以你们来这边,带给她快乐就好。
来看罗敏的人都坐不住,可能在病床前简单寒暄几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走了。只有我会从早到晚地陪在她身边,一直跟她在一起。她要上厕所,或者要吃东西,拿东西,我就去帮她递。其实,我能说的话很少,她经常会很累,但我就是陪在她旁边,有时候会坐在她旁边,读书给她听,一直读,读到她睡着,有时候会唱歌给她听,有时候我讲一个笑话,但是她会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尽管如此,我还是陪伴在她身边。
我觉得她没有敞开心扉,经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很小心翼翼地陪她,就像当初那群基督徒陪我一样。我赞美她,说她在我眼中非常美丽,也会告诉她,她给了我很多的感动。因为她经常会跟我说,她今天有一点好转,她那时候整个肚子鼓起来,已经鼓得很大了,她会跟我说她难受的感觉。我说我很感谢你跟我分享你的感觉,可以让我体会到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身体的疼痛,但是你在讲你自己的感受的时候,你没有一点的难过,就是云淡风轻地讲给我听。
罗敏流过两次眼泪,但都不是难过的眼泪,而是感动。我唯一的一次流泪,是我去厦门工作,要去一个星期。我一直惦记着她,中途发过两条短信给她,但是大部分时间没有去问候她。我从厦门回来,第一时间就跑去医院看她。我妈说,你行李都来不及放,衣服总要换一件吧。我说不行,我要先去看罗敏。
一看见她,我就很高兴,我带了很多小纪念品给她。我说,我看到你,突然有一种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你的感觉。她眼眶就红了,说是啊,你好久没有来了。她说了这句话,我当时就哭了,我就觉得她已经对我有感情了,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深深的爱。我们之间已经有了爱,但是要某些事情才能被激发出来,才能互相都感知得到。那一刻,我们两个人都哭了。
我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离开这么久,我会天天来陪你,只要你需要我,想我的时候,我就来陪你。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觉得我们两个人更近了一步。她跟我说她想受洗,想正式成为神的儿女。我很感动,没想到她会自己主动提出来,因为我都没有怎么讲福音给她听,她也没有怎么听《圣经》,经常是我给她读一些经文,读不了几句,她就很难受,就想睡觉了,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我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要受洗。她说她要把自己所有的罪留给这个世界,以一个全新的她去到天堂,面对上帝。我说好,我一定带你受洗。
我跟教会连续说了三个星期,那时我们的牧师都在外地有培训,没能来。一直到第三周的礼拜日,我去教会,又跟他们说,我说下一个礼拜日你们真的要去。就在当周的礼拜日,我们一起去看她,但是牧师没有准备,说下个礼拜日一定来给她施洗。去看她的时候,我带了很多弟兄姊妹一起去,我们说我们下个礼拜一定来为你施洗。她也很开心,眼睛放光的样子。
结果星期一的中午,她就去世了。那天一点多,我正在家里,就接到当初介绍我跟她认识的朋友的电话,说她已经走了。当时,我在家里号啕大哭,我之前问过她,你想吃什么,你想玩什么,你想看什么,我买给你,她都不要。她唯一提出来三次的要求,都是说她想受洗。我当时就觉得很亏欠她,因为我没能满足她的心愿,心里非常难过。
我一边痛哭一边发短信给牧师,说牧师啊,罗敏走了,我们都没有去给她施洗,我对不起她。牧师突然就回我一个消息,她受洗了!今天上午我们去给她施洗的。
我当时很惊讶,原来牧师上午一起床,本来有别的安排,但突然他跟他的妻子同时说,我们今天去医院吧,我们去帮罗敏施洗,不要让她再等了。于是,牧师和他的妻子,带着另外一对夫妻,一起去了医院,就在当天上午,给罗敏施洗。牧师说,那天医院已经在为她做一些急救了,他们上午弄完一切,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已经急救过来,没想到中午一点多就走了。那一刻我就想,感谢上帝,一切安排得刚刚好,罗敏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受洗,她受洗了才离开。瞬间,我就觉得一点都不难过了,我相信她去了更好的世界。
罗敏走后大概一个星期,突然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一首歌,是周迅的《飘摇》,周迅的声音有一点嘶哑,我听到那首歌,就突然想到罗敏。那天我就坐在窗口,一直听那首歌,整个晚上都在缅怀她。我看着外面的天空,跟她讲,罗敏,你到了天堂,我相信那是更好的世界,我想你现在在思念我,不然我怎么会这么想念你,我相信思念是会有感应的。可能是你的灵魂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但谢谢你记得我,谢谢你在今天晚上让我想起你。
那个晚上,我想了很多,满脑子都是她的画面。她就这么离开了,也算是告一个段落。
通过这件事情,我发现了陪伴的意义。我想,爱是什么?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忍耐,凡事盼望。爱是永不止息。除了这一切,我觉得爱就是在一起,在她的身边,让她感知到你在她身边。你跟她在一起,不管她现在是什么样,哪怕全世界都误会她,全世界都跟她说罗敏你要坚强,说这话就是证明她不够坚强。但是,我可以站起来替她说,她是坚强的;我可以替她证明她自己;我可以替她说,她是可爱的,她像天使一样;我可以替她认可她自己。我可以在这个时候,让她感受到,她不是孤单一个人。
我觉得这就是爱。爱,就是在一起。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厌倦“坚强”这个词,但如果坚强只是一个人的独自努力,那么人生纵然修行到极致的坚强,也不过是一场悲剧。我常常问身边的人一个问题:人是因为爱而变得坚强,还是因为坚强而懂得爱呢?据我观察,一个从未得到过温暖陪伴、从未感受过尊重友善的人,即使可以坚强得像块石头,这样的生命也丝毫没有任何益处,不过是关门自封似的绝望度日。然而,只要一个人拥有足够的爱,纵然一时软弱,也终必学会如何坚强。由此可见,坚强的确是值得推崇的,但坚强的力量若不是靠着爱的浇灌而得到成长,这样的坚强也不过只会叫人成为希特勒式的破坏型偏激式人格。
当从极度的缺乏和软弱中走向越来越光明的大道,我开始越来越深刻地明白:原来这个世界,最终需要的并不是坚强,而是永不止息的爱与希望!
——廖智手记
如果我的缺乏让人懂得珍惜,那缺乏就是好的;
如果我的软弱让人学会感恩,那么软弱就是好的;
如果我的哀恸让人心变得柔软,那么哀恸就是好的;
如果我遭受伤害却让人明白饶恕,那么伤害就是好的……
我是什么样不是最要紧的,重要的人们从我的生命经过,会变成什么样子。
感谢上帝选择我去历经一切的美意。
我们的生命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原本贫瘠渺小、毫无美丽。然而上帝因着爱,亲手将一颗颗无助微小的种子栽种于他那肥沃的土地。于是有一天我们和路人都亲眼见证了种子的蜕变——然而永远不能忘记的是,我不是自己强大,而是被栽培浇灌、在上帝手中开出绚烂的花来。
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而后,做一个纯简的人。
——摘自《阿甘正传》,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