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你还想要什么?”看见前一天晚上破坏了格拉杜名声的小男孩第三次回来,弗洛朗忍不住地问。小男孩的口袋里塞满了钞票。
“我妈,她在那儿,她问你是否有……”
“老朋友,如果你母亲继续以这种速度吃东西,你家的地板都会被她踩塌的。”弗洛朗装出严肃的样子,但是徒劳。
小男孩咬着嘴唇,歪着头,两眼盯着地板。
“这次,你妈想吃什么?”爱丽丝温柔地问。
“两罐沙丁鱼。要大罐的!”
爱丽丝笑了:
“那得到食品店去买,不是到这儿。真的是你妈让你来的?”她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
小男孩好像被大大地冒犯了,转身朝门口走去,然后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回到柜台前:
“不,是给我的猫吃的。”
“你的猫?”弗洛朗叫起来,“刚才的香肠也是给你的猫吃的?”
小男孩点点头,用同样的目光看着爱丽丝和弗洛朗。
“我把这小孩赶走。”比科在厨房里低声咆哮。
约塞·布隆迪伸出脖子,看见那个小男孩,露出一副蔑视的样子。
“那香肠呢?”爱丽丝又问。
“也是给它吃的。你们会告诉我妈吗?”
弗洛朗看了一眼太太,有点无助的样子:
“她自己很快就会发现的,乖孩子。我想,你一定是掏了她的手袋。至少,得把剩下的钱还给她。”
“她出去了。天黑才回来。她在俱乐部上班。”
“那你爸呢?”
“我爸?他到另一个国家去工作了。”
看样子,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了,并且好像特别讨厌这个问题。
“什么世道!这是什么世道!”比科叹息道。
他转身对一边看照片小说一边削土豆皮的贝特朗说:
“我们播撒的是强盗的种子,收割的时候可要小心了!”
“那谁照看你?”爱丽丝从柜台上弯下腰。
“我自己照顾自己。我已经够大了。”
“谁给你做饭吃的?”
“没有人。我自己到冰箱里找,吃奶油蛋糕, 面包片,涂上花生酱,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也要问?他觉得这个问题好奇怪。“你们想看看我的猫吗?”他突然问。
他跑开了,五分钟后又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只胖胖的虎猫,肚子肥肥的,眼睛半睁半闭,好像吃得很饱。但一进饭店,食物的味道马上让它醒过来,它眨着眼睛,四下张望,舔着嘴唇,然后从主人的怀里跳下来,藏到桌子底下,那地方最理想了,它可以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计划向哪儿进攻。
“它叫‘早餐’,”小男孩仍气喘吁吁,都是刚才跑的,“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我的猫了,我尿裤子的时候它就是我的猫了。”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爱丽丝笑着问。
“爱弥尔,爱弥尔·舒纳尔。”
就在这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好了,爱弥尔先生,”比科走到柜台后面,“行行好,抱着你的畜牲离远点!否则,我就把它煮了。”他瞪着可怕的眼睛,威胁道。
爱丽丝示意厨师小声点,然后对小孩转过身来。小男孩正兴奋地盯着比科,厨师的话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敏感点。他走到桌边,他的猫经过长时间的谋划,正想冲进厨房,他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抱了起来。“早餐”顿时变得乖乖的,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
“拿着,”他把猫递给厨师,“我把它借给你一段时间。不过可要当心!”他竖起一个手指,补充说。
然后,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下,他笑着走出门口,跑到了街上。
“你的这个小偷,他脑子有病,”厨师大叫起来,身边响起的哄笑声让这个法国人有点尴尬,“你们要我拿着脏猫怎么办?如果来一个督察,那就麻烦了,朋友们。好了,下地窖去,懒猫!至于你嘛,”他转身对笑得直不起腰来的贝特朗说,“关上地窖的门,洗菜去!”
半小时后,小男孩又出现了。
“你好,爱弥尔,”弗洛朗跟他开玩笑说,“你的猫不在了,刚被卫生督察抱走。”
小男孩突然在饭店中间停住脚步,双手叉腰。
“我不叫爱弥尔。”他冷冷地说。
“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刚才告诉我们的。”
孩子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轻蔑高傲的神情,他慢慢地走过来,爬上一张高凳,趴在柜台上,与弗洛朗对峙。大家都看着他。
“我叫爱弥尔先生,”他冷冷地说,“我不是个孩子,你知道。我自己照管自己。谁不叫我爱弥尔先生,我就踹他一脚,明白吗?”
说着,他回过头来看着比科,带着极其可爱的微笑:
“现在,该把猫还给我了,你留着它已经够长时间了。”
不知不觉中,奥雷利安·比科让爱弥尔先生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并很快就成了店里的常客。他整天泡在店里,不过,与人们担心的相反,他没有让大家觉得讨厌。“爱弥尔先生”这一称呼中的“先生”迫使他言谈举止都像个大人,至少不能太出格。当然要这样啊!他吃饭的时候不再挖鼻孔,脾气也好多了,不再动不动就发火,每天的袜子也基本上配对了,不再一只红一只黄。只是,一股浓浓的尿味告诉大家,爱弥尔先生尽管超成熟,但还是不能完全离开母亲的照料。比科没有孩子,不懂得这一点,常常为此生气。他不能忍受这个孩子出现在厨房里,觉得这孩子老待在店里不是回事。但爱弥尔先生和他所建立起来的牢固友情,就像工程兵在激流中建了一座桥,最后,这个没结过婚的老男人的心被打动了,对这个小朋友产生了一种感情依赖。幸亏,爱丽丝这时出现了,这种奇特的冲突才缓和了一点。她无处释放的母爱极大地焕发了出来,引得弗洛朗发笑,却让爱弥尔先生幸福地陶醉其中。爱弥尔先生的母亲在继续尽她的酒吧女郎义务,直到深夜。她的工作责任感极其强烈,甚至常常在家里接待陌生人。在这期间,她儿子开始习惯一天饱食三餐,衣服也比以前干净了一点,洗得发白的衣服上虽然还有明显的污迹,但他已不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所吃的蛋黄、花生酱什么了,取而代之是一些更高贵的东西:墨水、水笔、红汞。爱弥尔先生知道自己的幸福非常脆弱,所以并不滥用,他合理安排自己的来访,次数很多,但待的时候都不长,并尽可能表现得平静些、听话些。他唯一的怪癖是老是要喝可乐,对顾客太随便,缺乏尊重。他的特殊身份让街区的其他小孩妒忌死了,有几个也学他的样,想在他身边谋得一席之位。爱弥尔先生一一把他们拉到院子里,一顿拳打脚踢,让他们再也不敢来跟他争宠了。
爱丽丝望着他,爱怜地叹了一口气。每次来月经她都会抑郁一个星期。
“我想生六个孩子,”她有一天叹息道,“像这样永远当不了母亲,我会死掉的。”
“现在要六个了,”弗洛朗叫起来,“天哪,你每个月加一个!六个孩子你怎么养啊?我得想办法让自己一天到晚都不睡才行。”
“不用不用,朋友,”比科走过来,说,“有我替你赚钱呢!昨晚睡觉时,我突发奇想。我们的饭店马上要在全蒙特利尔出名了,我们将推出一款古老的萨瓦地方菜,引起轰动。它叫‘咔嚓’!”
“那是什么玩艺?”
“一道原料低廉的好菜。土豆丝、鸡蛋、盐、胡椒粉和牛奶,把这些东西混和起来,像做烤饼一样在炉子里烤。我马上给你们表演一下:你们给我提提意见。”
他把他们带到了厨房里。五分钟后,他给两人各端上一盘小脆饼,面炸得脆脆的,咬起来“咔嚓咔嚓”响,谁都觉得好吃。
“‘咔嚓饼’,以后就是比内里饭店的招牌菜了。什么菜都可以配,浓汤、烤馅饼、冷肉或烤肉,甚至可以单独上,代替摊鸡蛋。”
“‘咔嚓’,这名字听起来有点……怪怪的,”斯里普金说,“我们得另找一个名字。”
大家停止说话,想了好久。
“‘老奶奶’吧?”弗洛朗犹犹豫豫地建议道。比科一伸胳膊,开心地说:
“真是天才!”他大声嚷道,“就是它了。现在只需动手去做了。”
两天后,格拉杜写了一篇文章,说比内里饭店刚刚从被人遗忘的历史中翻找出一个魁北克旧菜谱。斯里普金想出一个主意,免费作配菜一周。“老奶奶”先是让人惊讶,后来得到喜爱,最后人潮如涌,纷纷前来尝试奥雷利安·比科的新发现。不久,由于《蒙特利尔报》著名评论家莫里斯·科戴的一个长篇评论,饭店获得了巨大的荣誉。科戴先生亲自来到“比内里”,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下,一口气吃了半打。
当晚,为了庆祝“老奶奶”的巨大成功,爱弥尔先生撑了个半死。舒纳尔夫人的母爱被唤醒了,她穿着苹果绿的超短裙,“砰”的一声推开饭店的门,大声说:
“请告诉我,今晚是你们让我的孩子吃成那样的吗?”
她头发鬈曲,脸上好像涂了三层脂粉,腿上裹着丝网袜,想让大腿显得没那么粗,但并没有达到目的。
“你是来结账的?”居斯塔夫·布娄冷静地问,“我刚刚算过,上个月,共三十六餐,不包括前两个星期他每天起码来两次。”
这小小的账单马上就让酒吧女郎安静了下来,她整了整自己的袜子,来到柜台前:
“我不是来惹你们生气的,”她开始撒娇,“可是,你们要理解我,我担心死了!我那可怜的孩子,吐了一小时的黄水。他以前有过一次,那是我去科德角度假,他吃了变质的海鲜。”见居斯塔夫·布娄一副嘲讽的样子,她便转身对爱丽丝说:“我的孩子经常提到您!他非常非常喜欢你。”
“是吗?”爱丽丝有点激动。
“当然!他老是说您好。哦,天哪,”她一看表,“已经八点半了!半小时前我就得去俱乐部。我得走了。非常感谢你们,谢谢你们为他做的一切,不过,请不要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了,那就像是填无底洞。”
“今晚谁看他?”爱丽丝斗着胆问。
“我的邻居杜凯特夫人,一个好人!她答应不时地照看他一下。我得让他睡了,我可怜的小宝贝早就支撑不住了。”
“我能……我也能去看看他吗?”爱丽丝红着脸问。
“当然可以,夫人,我非常高兴。我住吉福尔路756号,就在与雷斯特路交叉的地方。门没锁。如果渴了,自己到冰箱里拿烧酒或啤酒喝。冰箱是满的。”
她微微一摆手,告别了,然后蹬着高跟鞋,有多快就多快地跑远了。
居斯塔夫·布娄擦了一会儿柜台,对爱丽丝转过身,脸上带着同情的微笑,说:
“唉,布瓦瑟诺夫人,您该回家了……”
爱丽丝不自在地笑了笑,转过头去。
九点钟的时候,爱丽丝来到了舒吉纳夫人的公寓。石阶摇摇晃晃,没有扶栏,布满了碎报纸。她推开门,前厅黑乎乎的,满是烤香肠的味道。几米远地方,有面对面的两扇门,前面好像有座楼梯。她走向左边的门,把脸贴在门前铜牌里的小纸片上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辨认出这个字:
洛莱塔·舒纳尔
多才艺人
她有点惶恐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吱嘎一声,她听见背后响了一声,开的是另一扇门。
“她走了。”一个老太太,满脸皱纹,大眼睛咄咄逼人,嘴里叼一支长得惊人的金色的过滤嘴香烟。
“我……我是来看她的孩子的。”爱丽丝慌张地说。
老太太显得有点惊喜,露出了暗红色的牙龈。
“我敢打赌你是王家山路比内里饭店新老板的太太。”
“是的。”
“啊,很高兴认识你,”她向爱丽丝走上一步,像是要拥抱她,“我是杜凯特太太。我帮洛莱塔的忙,经常过来看一下孩子。”
接着,她又有点讽刺地说:
“经常……可以说这孩子就是我带大的,可怜的小毛虫。您是来看他的?太感谢你了。他喜欢您,您知道的,他很喜欢您。”
突然,她的表情变了,郁郁寡欢地说:
“他今天还生病哪!”
“是的,我知道,他妈刚告诉了我。”
“他妈,他妈,”老太太嘟囔着,好像在自言自语,“算了,进去吧,既然您是来看他的。”
她转动门把手,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瘦瘦的长腿摆动着碎花裙子。“早餐”出现在厨房里,垂着耳朵,果断地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