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壹
赵壹,字元叔,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市西南)人,约生于汉顺帝永建(126—131)前后,约卒于汉灵帝中平(184—188)前后。恃才倨傲,高自抗竦,受到地方豪绅的打击与排挤,因而写了《解摈》以明志。党锢之狱兴,几被陷害致死,幸得友人解救得免,“壹乃贻书谢恩曰:‘……今所赖者,非直车之糒脯,手爪之针石也。乃收之于斗极,还之于司命,使干皮复含血,枯骨复被肉,允所谓遭仁遇神,真所宜传而著之。余畏禁,不敢班班显言,窃为《穷鸟赋》一篇,其辞曰’云云”。“又作《刺世疾邪赋》,以舒其怨愤”(《后汉书·文苑传》)。汉灵帝继位不久,赵壹被汉阳郡聘为上计吏。建宁元年(168)第一次赴洛阳向朝廷上计簿(参赵逵夫《赵壹生平著作考》,《文学遗产》2003年第1期)。光和元年(178)上计簿时受到司徒袁滂和河南尹羊陟的推举。后州郡争致礼聘,皆不就。今存赋三篇(其一残),书二通,论文一,及《解摈》残句。
据汉桓帝延熹九年(166)十二月兴党锢之狱,而赵壹于建宁元年(168)已为上计吏,在赴京上计途中虽拜访皇甫规(皇甫规卒于熹平三年,即174年),《后汉书·文苑传》言赵壹拜访皇甫规在光和元年(178),误。此是将两次上计的事混同为一。则赵壹的最后一次受打击几乎丧命,即在此次党锢之祸时。永康元年(167)由于霍谞、窦武等人的表请,所捕党人皆赦归田里(然而禁锢终身,其名册犹存王府)。赵壹之作《刺世嫉邪赋》和《穷鸟赋》,当在永康元年(167)。穷鸟:处于困厄中的鸟。
昔原大夫赎桑下绝气[1],传称其仁[2];秦越人还虢太子结脉[3],世著有神[4]。设曩之二人不遭仁遇神[5],则结绝之气绝矣。然而糒脯出乎车[6],针石运乎手爪[7]。今所赖者,非直车之糒脯,手爪之针石也[8]。乃收之于斗极[9],还之于司命[10],使干皮复含血,枯骨复被肉[11],允所谓遭仁遇神[12],真所宜传而著之[13]。余畏禁[14],不敢班班显言[15],窃为《穷鸟赋》一篇[16]。其辞曰:
有一穷鸟,戢翼原野[17]。网加上[18],机穽在下[19],前见苍隼[20],后见驱者[21],缴弹张右[22],羿子彀左[23],飞丸激矢[24],交集于我。思飞不得,欲鸣不可[25],举头畏触,摇足恐堕。内独怖急[26],乍冰乍火[27]。幸赖大贤,我矜我怜[28]。昔济我南[29],今振我西[30]。鸟也虽顽,犹识密恩,内以书心[31],外用告天[32]。天乎祚贤[33],归贤永年[34]。且公且侯[35],子子孙孙[36]。
(《后汉书·文苑传》,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
[1]原大夫:指春秋时晋国的正卿赵盾,谥宣子。《左传·宣公二年》载:赵盾一次在首阳山打猎,经过一个茂密的桑树林,见一名灵辄的人饿病,言不食已三日。赵盾给他吃的,他吃了一点留下一半,说是要留给他母亲吃。赵盾让他吃完给他的食物,然后另准备了一筐饭与肉。赵盾“赎桑下绝气”即指此。赎:《后汉书·赵壹传》李贤注:“续也。”“赎”、“续”同声旁,古音相近。
[2]传(zhuàn):指《左传》。《左传》中记述此事,是称赞赵盾的仁爱之心。
[3]秦越人:即扁鹊,秦氏,名越人,渤海郡鄚人。《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一次扁鹊过虢国,虢太子死,扁鹊问明情况,施之于针石,太子苏醒。“还虢太子结脉”事即指此。言使虢太子死而复生。虢(guó):西周时封,有西虢、东虢,分别为文王弟虢仲、虢叔之封地。原分别在今陕西宝鸡市以东和河南成皋县虢亭。平王东迁后,西虢徙上阳(河南陕县东南),称南虢,留而未迁者,称小虢;虢仲之别支,地居于今山西平陆,称北虢。南虢春秋时灭于虞,扁鹊所至当是北虢。结脉:已闭结的脉,与上文的“绝气”及下文“结绝之气”意同。还结脉,言使已停止的脉搏重新跳动,即死而复生。
[4]世著其神:言神气之名显于各代。著,显著。
[5]曩(nǎng):往昔,从前。之二人:指灵辄与虢太子。遭:遇。
[6]糒(bèi):干饭。脯(fǔ):干肉。车(líng):车上的栏木。此言赵盾将食物从车上递给灵辄。
[7]针石:用砭石制成的石针,古代治病所用。
[8]直:只。
[9]收之于斗极:言从死神那里收回。含有冒着冲撞尊神的风险的意思在内。斗级,指北斗星君。古人认为南斗主生(南斗星君后世也称为寿星),北斗主死(见《纬书集成·河图帝览嬉》)。
[10]还之于司命:言将其性命交于司命,使得终其天年。司命,主人寿夭者。
[11]被(bèi):覆盖,加上。
[12]允:真正,确实。遭:遇到。仁:仁者。
[13]传:流传。著:使昭著(使动用法)。
[14]余:我。畏禁:畏惧法禁。党锢之禁缓解之后,被划入党人的士人虽赦归田里,但仍受管制,其名字仍存在于王府,可以随时逮捕归监。
[15]班班:明显、显著的样子。
[16]窃:私下。
[17]戢(jí)翼:敛翅。
[18](bì):掩捕鸟兔的长柄小网。《太平御览》卷四八六作“罩”。疑原文“网”本作“罩”(字也作罕)。《文选·左思吴都赋》:“罿罻普张,罕琐结。”刘逵注:“罿罻罕,皆鸟网也。”
[19]机阱(jǐng):设有机关的陷阱。
[20]隼(sǔn):一种凶猛的鸟,比鹰小,背青黑色,故曰“苍隼”。
[21]驱者:指追赶的猎人。后见驱者,惠栋注:“见”,《集》作“逼”。言其后有追赶者逼近。
[22]缴(zhuó):系有细绳的箭,射鸟所用。弹:弹弓,也是打鸟所用。缴弹,《太平御览》卷三五〇作“矰缴”。矰,系有生丝绳射鸟的箭。张:分布。
[23]羿子:即后羿,古代传说的神射手,这里指善于给人网罗罪名的人。彀(gòu):拉满弓弩。
[24]飞丸:指弹弓所发之石丸。激矢:迅飞的箭。
[25]欲鸣不可:喻不能辩白。
[26]内:内心。怖急:恐怖而焦急。
[27]乍冰乍火:忽而发冷,忽而发热。喻恐怖焦急之状。
[28]我矜我怜:怜悯我。矜,怜悯。
[29]济:救助。在党锢之祸中拯救了赵壹的是谁,文献失载。从下“且公且侯”句看,应是一位官宦人士。《后汉书·党锢传》中言:“光和二年,上禄长和海上言:‘礼,从祖兄弟别居异财,恩义已轻,服属疏末。而今党人锢及五族,既乖典训之文,有谬经常之法。’帝览而悟之,党锢自从祖以下,皆得解释。”东汉上禄(今甘肃西和县东南部),属武都郡(治今成县下辨),而与汉阳郡(治今天水)西县(今西和县西北部)相邻,同赵壹有所交往,自有可能。看和海上书,属开明且同情党人的官吏。拯救过赵壹之此人曾于南方某地救助赵壹,其事无考。
[30]振:此处为挽救之意。救济,赈济,挽救。
[31]书心:铭刻于心。
[32]用:以。告天:对天祈祷。
[33]祚(zuò):赐福,佑助。
[34]归:同“馈”,给予。永年:长寿。
[35]且公且侯:言至公侯之位。且……且……,同于“又……又……”。
[36]子子孙孙:承上句,言子孙皆享富贵。
评
此赋和序都是作者就自己的经历而发,也都用了比的手法。序是借写古代赵盾救灵辄和扁鹊救虢太子的事来表现恩人对他的恩情之大,赋正文是借一个处于困厄之中的鸟的遭遇,写自己在临死关头遇此恩人而保住了性命,都回避了具体事件。这是由当时的形势和作者所处的环境所决定的。作者虽被赦归田里,而仍受地方的管制。据《后汉书·赵壹传》,置他于死地的是他的同乡人,所以,他在作品中无法直接写他所遭遇事件的过程。但作为一个作家,内心的愤激及对恩人的感激又需表达,因而采取了比的手法。事实上,事件本身恩人是知道的,当时很多人也应是知道的,他不是为写作而写作,而是为了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所以,从这一点说,这是最好的一种构思方式。但作者也并未完全的只说古人,或只写穷鸟,序在叙述完两古人之后说:“今所赖者,非直车之糒脯,手爪之针石也。”比这两古人对人的恩情更大,因为这是冒着风险,将他从死神那里夺回。作者认为“真所宜传而著之”的原因,正在此。所以,从序的表现来说,虽然非正面叙说,十分含蓄,但思想表现得很充分。赋正文开头16句写穷鸟遭遇之险恶、紧急。而由“幸赖大贤”引起以下12句的议论,联系了自身。也就是说,所经历事件恐怕给人留下把柄未正面写,而感恩的地方则直抒胸臆。这二者本来是衔接不起来的,但作者用“鸟也虽顽”一句,将鸟与自己合而为一,巧妙地密切了前后两部分的关系。
由于作者构思的巧妙,便可以将激情倾泻于纸。因此,此赋虽从赋到正文都用了比的手法,感情却十分强烈,赋正文对穷鸟处境的描写,也足以表现出他在险境中的状况。所以,这是一篇很有创意的赋作,对后来曹植的《野田黄雀行》等作有一定影响。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