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过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士，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县）人。终身未仕。宋光宗时，以诗游谒江湖，曾到今江西、湖南、湖北、四川、安徽、江苏、浙江一带，与陆游、辛弃疾、陈亮友善，晚年寓居昆山而殁。为人尚气节，主张抗金，为著名辛派词人。《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十五·龙洲集提要》以为：“其诗文亦多粗豪抗厉，不甚协于雅音，特以跌宕纵横，才气坌溢，要非龌龊者所及。”有《龙洲集》十四卷、《龙洲词》一卷传世。
《独醒赋》借主客问答的形式，以酒为喻，阐述了醉与醒的辩证关系，寄寓了作者对现实和人生的看法。
有贵介公子，生王谢家［1］。冰玉其身，委身糟丘，度越醉乡［2］。一日，谓刘子曰：“曲蘖之盛，弃土相似［3］，酿海为酒，他人视之，以为酒耳［4］。吾门如市，吾心如水。独不见吾厅事之南，盖亦吾之胸次哉［5］！矮屋数间，琴书罢陈。日出内其有馀闲，散疲苶于一伸［6］。摩挲手植之竹，枝叶蔚然其色青［7］。此非管库之主人乎？其实超众人而独醒。”［8］刘子曰：“公子不饮，何有于醉？醉犹不知，醒为何谓？若我者，盖尝从事于此矣。少而桑蓬，有志四方［9］。东上会稽，南窥衡湘，西登岷峨之颠，北游烂漫乎荆襄［10］。悠悠风尘，随举子以自鸣［11］。上皇帝之书，客诸侯之门。发《鸿宝》之秘藏，瑰乎雄辞而伟文［12］。得不逾于一言，放之如万马之骏奔［13］。半生江湖，流落龃龉［14］，追前修兮不逮，途益远而日暮［15］。始寄于酒以自适，终能酕醄而涉其趣［16］。操卮执瓢，拍浮酒船［17］，痛饮而谈《离骚》，白眼仰卧而看天［18］。虽然，此特其大凡尔［19］。有时坠车，眼花落井［20］，颠倒乎衣裳，弁峨侧而不整［21］。每事尽废，违昏而莫省［22］。人犹曰：是其酩酊者然也［23］。至于起舞捋须，不逊骂坐［24］，芥视天下之士，以二豪为螟蛉与蜾蠃［25］，兆谤稔怒，或贾奇祸，矧又欲多酌我耶［26］？今者不然，我非故吾。觉昨非其未远，扫习气于一除［27］。厌饮杯酒，与瓶罂而日疏［28］。清明宛在其躬，泰宇定而室虚［29］。譬犹醯酸出鸡，莲生淤泥［30］，粪壤积而菌芝，疾驱于通道大都而去其蒺藜［31］。当如是也，岂不甚奇矣哉！夫以易为乐者由于险，以常为乐者本于变。是故汩没于是非者始真是［32］，出入于善恶者始真善。今公子富贵出于襁褓，诗书起于门阀［33］，颉颃六馆，世袭科甲［34］，游戏官箴，严以自律［35］。所谓不颣之珠、无瑕之璧［36］，又何用判醒醉于二物？”
公子闻而笑曰：“夫无伦者醉之语，有味者醒之说［37］。先生舌虽澜翻而言有条理，胸次磊落而论不讹杂［38］。子固以我为未知醒之境界，我以子为强为醉之分别。”
于是取酒对酌，清夜深沉［39］。拨活火兮再红，烛花灿兮荧荧［40］，澹乎相对而忘言，不知其孰为醉而孰为醒［41］。
（《龙洲集》卷一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贵介：谓贵族。王谢：六朝望族王氏、谢氏的并称。《南史·侯景传》：“景请娶于王谢，帝曰：’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后以“王谢”为高门世族的代称。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2］冰玉其身：谓其身清白润洁。糟丘：酒糟堆积成的丘。此以形容沉溺于酒。醉乡：唐王绩曾作《醉乡记》，以醉乡为极乐之地。其文有曰：“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邱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械器之用……下逮幽、厉，迄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而臣下之受道者，往往窃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十数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嗟乎！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予得游焉，故为之记。”
［3］曲蘖（niè）：造酒之曲，即酒母。弃土：被遗弃的土地。
［4］酿海为酒：用海水酿酒。
［5］厅事：厅堂。胸次：胸怀。
［6］疲苶（nié）：困极之貌。谢灵运《过始宁墅》：“缁磷谢清旷，疲苶惭贞坚。”一伸：谓伸懒腰。
［7］摩挲（suō）：抚摸。蔚然：茂盛貌。
［8］管库：掌管库藏。
［9］桑蓬：桑弧蓬矢。古时男子出生，以桑木为弓，蓬草为矢，使射人射天地四方，寓在四方之意。《礼记·内则》：“国君世子生……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
［10］会稽：山名，在浙江绍兴。衡湘：衡山与湘水，在今湖南省境内。岷峨：岷山北支，其南为峨眉山，因称峨眉为岷峨。在今四川成都市西南。烂漫：分散。荆襄：指今湖北襄阳一带。
［11］悠悠：长久。举子：被荐举应试的士子。自鸣：此为自我呼吁、自我推荐之意。
［12］鸿宝：也作洪宝，道术书名。《汉书·刘向传》：“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瑰：奇伟。
［13］逾：超越。骏奔：急速奔跑。
［14］龃（jǔ）龉（yǔ）：牙齿排列不齐，比喻抵触、不合。
［15］前修：前代贤人。屈原《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赋名即取于此，故“前修”指屈原。不逮：不及。
［16］酕（máo）醄（táo）：大醉貌。
［17］卮（zhī）：酒杯。酒船：载酒之船。《晋书·毕卓传》：“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18］离骚：《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恭）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白眼：《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杜甫《饮中八仙歌》：“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19］大凡：大概。
［20］坠车：《史记·楚世家》：“张仪至秦，佯醉坠车。”落井：杜甫《饮中八仙歌》：“知章骑车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21］颠倒衣裳：《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此形容醉态。弁：冠名。峨侧：倾斜貌。
［22］违昏莫省：不能昏定晨省。古时子女侍奉父母问安，叫昏定晨省。
［23］酩（mǐng）酊（dǐng）：大醉。
［24］捋（lǚ）须：《三国志·吴志·朱桓传》注引《吴录》：“桓奉觞曰：’臣当远去，愿一捋陛下须，无所复恨。‘权冯几前席，桓进前捋须曰：’臣今日真可谓捋虎须也。‘”骂坐：《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为人刚直使酒，赴武安侯田蚡宴，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乃骂临汝侯。武安乃麾骑缚灌夫至传舍，劾灌夫骂坐不敬，被囚禁。
［25］芥视：轻视。《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螟（míng）蛉（líng）：一种绿色小虫。蜾（guǒ）蠃（luǒ）：一种寄生蜂。刘伶《酒德颂》：“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二豪指公子、处士，皆随己而化，就如同蜾蠃之变螟蛉。《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郑玄笺：“蒲卢取桑虫之子，员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此赋二句亦此意。
［26］兆谤稔（rén）怒：引起诽谤和愤怒。兆、稔皆为引起之意。贾（gǔ）：招致。矧（shěn）：何况、况且。
［27］昨非：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28］瓶罂（yīng）：皆酒器。
［29］清明：神志清静明朗。其躬：其身。泰宇：即器宇，指身体形貌。《庄子·庚桑楚》：“宇泰定者，发乎天光。”泰宇即宇泰。泰宇定谓安详神定。室虚：《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吉祥止止。”陆德明《释文》：“司马（彪）云：室，谓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故虚室比喻清静的心情。
［30］醯（xī）酸出鸡：醋中生出小虫。醯即醋。醯鸡为小虫名，如《庄子·田子方》：“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注：“醯鸡者，甕中之蠛蠓。”莲生淤泥：周敦颐《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31］菌芝：即灵芝。《列子·汤问》：“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晋张华《食举东西厢乐诗》之五：“枯蠹荣，竭泉流。菌芝茂，枳棘柔。”苏轼《次韵吕梁仲屯田》：“空虚岂敢酬琼玉，枯朽犹能出菌芝。”此处用作动词，谓生长灵芝。通道：大道，开阔的道路。大都：大的都市。蒺藜：草名，其实有突起之尖刺。《周易·困卦》：“困于石，据于蒺藜。”此句的意思是说：车马奔驰的都市大道上是不长蒺藜的。
［32］汩（gǔ）没：沉没。
［33］襁（qiǎng）褓（bǎo）：背负婴儿的背带和布兜。门阀：世家门第。
［34］颉（xié）颃（háng）：不相上下、相抗衡之意。六馆：唐代国子监下设六馆，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律学、书学、算学。科甲：即科举。唐代进士科又称甲乙科，故云。
［35］官箴（zhēn）：为官的箴言。箴言属于劝诫之类的文字。自律：自我约束。
［36］颣（lèi）：缺点，毛病。《淮南子·说林》：“若珠之有颣，玉之有瑕，置之而全，去之而亏。”瑕（xiá）：玉的斑点、缺陷。璧：圆形中心有孔的美玉。
［37］无伦：没有条理。
［38］澜翻：形容言辞滔滔不绝。韩愈《记梦》：“夜梦神官与我言，罗缕道妙角与根。挚携陬维口澜翻，百二十刻须臾间。”磊落：直率开朗。讹杂：谬误错乱。
［39］清夜：杜甫《醉时歌》：“清夜沈沈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40］活火：有火焰的炭火。荧（yíng）荧：闪烁明亮。
［41］澹：恬静淡泊。澹同淡。忘言：指心领神会。《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评作者在赋中写道，贵介公子以冰玉之身委于糟丘，度越醉乡。没有丝毫现实生活的砥砺，却自诩“吾门如市，吾心如水”，过着悠然自得、从容闲适的生活，自以为清醒得很、清高得很。而刘过作为一位爱国者、一位狂士，一生奔波，却累遭困踬，饱尝辛酸而不得不醉。他“少而桑蓬，有志四方。东上会稽，南窥衡湘，西登岷峨之巅，北游烂漫乎荆襄。悠悠风尘，随举子以自鸣。上皇帝之书，客诸侯之门……半生江湖，流落龃龉。”在这种日暮穷途的状况下，“始寄于酒以自适”——不得不醉。至于“痛饮而谈《离骚》，白眼仰卧而看天”，“起舞捋须，不逊骂坐，芥视天下之士”等等行为，乃是在黑暗现实中知音难觅、理想难达的愤懑的抒发。其后的“汩没于是非者始真是；出入于善恶者始真善”数语，尤为作者深刻的经验之谈。最后贵介公子对作者的醉酒独醒，虽不能完全赞同，却不得不承认“先生舌虽澜翻而言有条理，胸次磊落而论不讹杂”。于是二人又取酒对酌，开怀畅饮，及至相对言志，不知其孰为醉，孰为醒。
此赋可称是作者一生的总结。虽豪壮诙谐，实含深刻的悲酸与忧愤。写法上明显地受苏轼《前赤壁赋》的影响，体现了宋文议论化的倾向。议论纵横而不板滞，描写生动而富于形象，融哲理与诗情为一体，是此赋的最大特色。在南宋赋中，是不可多得之作。
（姜朝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