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我国古代题画赋肇始于晋、唐，但多模山范水、毕肖人物的“形似”局限。至北宋苏轼、文同、米芾等人提出“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苏轼《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诗、书、画异迹而同体的观念，主张论画明理，体物写意，追求高标远韵的“神似”境界，遂使题画赋成为与题画诗相媲美的抒发自我心胸的文人赋。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提出“成竹在胸”和“身与竹化”的观点，其《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亦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苏辙的《墨竹赋》即是对此理论观点的形象化诠释。
与可以墨为竹［1］，视之良竹也［2］。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3］，赋刑于地［4］。涵濡雨露［5］。振荡风气［6］。春而萌芽，夏而解驰［7］。散柯布华［8］，逮冬而遂［9］。性刚洁而疏直［10］，姿婵娟以闲媚［11］。涉寒暑之徂变［12］，傲冰雪之凌厉［13］。均一气于草木［14］，嗟壤同而性异［15］。信物生之自然［16］，虽造化其能使［17］。今子研青松之煤［18］，运脱兔之毫［19］。睥睨墙堵［20］，振洒缯绡［21］。须臾而成，郁乎萧骚［22］。曲直横斜，秾纤庳高［23］。窃造物之潜思［24］，赋生意于崇朝［25］。子岂诚有道者耶［26］？
［1］与可：文同，字与可，自号笑笑先生，与苏轼、苏辙为从表兄弟。操韵高洁，以学名世，尤擅墨竹。元丰二年（1079）去世，苏轼作《筼筜谷偃竹记》以示悼念。
［2］良：精良，指所画墨竹能得竹之神韵。
［3］受命于天：从上天获得生命。
［4］赋刑于地：由大地赋予形体。刑，通形。
［5］涵濡（rú）雨露：受雨露的滋润。
［6］振动风气：受节气的激荡。
［7］解驰：分开枝条，迅速生长。
［8］散柯（kē）布华：展开枝条和绿叶。华，此指竹叶。《历代赋汇》作“叶”。
［9］逮：及至。遂：完成。此指嫩竹成长为劲竹。
［10］疏直：疏阔挺直。
［11］婵（chán）娟：姿态秀美。闲媚：娴雅妩媚。
［12］涉：经历。徂（cú）变：寒来暑往的变化。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后先相继，自夏徂秋。”
［13］凌厉：气势迅猛。
［14］均一气于草木：先天之气平均布施于万物。一气，混沌之气，古人认为是构成天地万物的本原。
［15］性异：秉性相异。
［16］信：诚然，确实。物生：物性。生，通性，资质，禀赋。
［17］虽造化其能使：纵然是上天创造化育，岂能使竹变成这样。其，犹“岂”。使，指限定和改变。
［18］子：对文同的尊称。研青松之煤：以松烟所集的煤灰研磨成墨汁。沈括《梦溪笔谈·杂志》：“扫其煤以为墨，黑光如漆，松墨也。”
［19］运：挥动。脱兔之毫：兔毫制成的毛笔。
［20］睥（pì）睨（nì）：斜视。谓聚精会神，胸有成竹。墙堵：此指作画的粉壁。
［21］振洒：挥洒自如。缯（zēng）绡（xiāo）：缯帛丝绢。苏轼《跋文与可墨竹》：“昔时，与可墨竹，见精缣良纸，辄奋笔挥洒，不能自已。”
［22］郁乎萧骚：郁郁葱葱，潇洒摇动。萧骚，风吹竹叶的声音。
［23］秾纤庳（bì）高：粗细高矮。
［24］窃造物之潜思：从造物主那里窃取潜心的构思。
［25］赋生意于崇朝（zhāo）：即刻赋予生机意趣。崇朝，也作“终朝”，指从天亮至早饭时刻。犹言早晨，比喻时间短暂。
［26］有道者：懂得万物之本原和万物运行规律的人。《韩非子·解老》：“道者，万物之所然者，万理之所稽也。”苏轼《跋文与可墨竹》：“与可曰：’吾乃者学道未至，意有所不适，而无所遣之，故一发于墨竹，是病也。‘”
与可听然而笑曰［1］：夫子之所好者道也［2］，放乎竹矣［3］！始予隐乎崇山之阳［4］，庐乎修竹之林［5］。视听漠然［6］，无概乎予心［7］。朝与竹乎为游［8］，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9］，偃息乎竹阴［10］。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11］，山空日出［12］。猗猗其长［13］，森乎满谷［14］。叶如翠羽，筠如苍玉［15］。淡乎自持［16］，凄兮欲滴［17］。蝉鸣鸟噪，人响寂历［18］。忽依风而长啸［19］，眇掩冉以终日［20］。笋含箨而将坠［21］，根得土而横逸［22］。绝涧谷而蔓延［23］，散子孙乎千亿［24］。至若藂薄之馀［25］，斤斧所施［26］。山石荦埆［27］，荆棘生之［28］。蹇将抽而莫达［29］，纷既折而犹持［30］。气虽伤而益壮［31］，身以病而增奇［32］。凄风号怒乎隙穴［33］，飞雪凝冱乎陂池［34］。悲众木之无赖［35］，虽百围而莫支［36］。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37］，凛乎无可怜之姿［38］。追松柏以自偶［39］，窃仁人之所为［40］。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41］，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42］。虽天造之无朕［43］，亦何以异于兹焉［44］？
客曰：“盖予闻之［45］：庖丁，解牛者也［46］，而养生者取之［47］。轮扁，斫轮者也［48］，而读书者与之［49］。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50］。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51］，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52］？”与可曰：“唯唯［53］。”
（《栾城集》卷一七，《四部丛刊》本）［1］听然：张口笑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无是公听然而笑。”裴骃《集解》引郭璞曰：“听，笑貌。”
［2］夫子：对苏辙的敬称。
［3］放：扩展，推广。
［4］崇山之阳：高山之南。《尔雅·释诂》：“山南水北谓之阳。”
［5］庐：用作动词，搭建茅庐。
［6］视听漠然：对外界的声响和景象无所知觉。
［7］无概乎予心：心无杂念，无所系挂。概，概怀，关切，系念。
［8］游：游伴。
［9］饮食（sì）：均用作动词，饮水吃饭。
［10］偃息：睡卧止息。
［11］雨霁（jì）：雨停天晴。
［12］山空：谓山间雾散，空旷幽静。
［13］猗（yī）猗：美盛貌。《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14］森：高耸繁茂貌。
［15］筠：竹皮。《礼记·礼器》：“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陆德明《释文》引郑玄注：“筠，竹之青皮也。”
［16］淡乎自持：淡泊自守。司马相如《子虚赋》：“泊乎无为，淡乎自持。”
［17］凄：沾湿貌。此指露水。兮：原文作“苟”，据《历代赋汇》改。
［18］人响：人声。寂历：寂静。
［19］依风：随风摇曳。
［20］眇（miǎo）：注视，傲视。掩冉：同掩苒，小草随风倾倒貌。柳宗元《袁家渴记》：“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终日：日暮。
［21］含：包含，包裹。箨（tuò）：笋壳。坠：脱落。
［22］横逸：纵横延伸。
［23］绝：横穿，穿越。
［24］散：散播，繁衍。
［25］藂（cóng）薄之馀：指杂生在草丛中的散竹。藂薄，丛生的杂草。藂，同丛。
［26］斤斧所施：被砍伐。施，施加。
［27］山石荦（luò）埆（què）：谓散竹生长在石缝中。荦埆，怪石嶙峋貌。
［28］荆棘生之：谓散竹与荆棘并生在一起。
［29］蹇（jiǎn）：艰难不顺。抽：发芽抽茎。莫达：不能破土而出。达，幼苗出土貌。《吕氏春秋·季春》：“生者毕出，萌者尽达。”
［30］纷：杂乱。持：相持，抗衡。
［31］气：元气。
［32］身：竹干。以：因为。病：伤害。奇：奇挺，奇异挺拔。
［33］隙穴：山谷与洞穴。
［34］凝冱（hù）：结冰，冻结。陂（bēi）池：池沼，池塘。
［35］无赖：无所凭依，无可奈何。
［36］支：支撑。
［37］犹复：仍然能够。苍然：青绿挺拔貌。
［38］凛乎：凛然，严肃而令人敬畏的样子。
［39］追：追随，仿效。自偶：自比，作为榜样。
［40］窃：谦词，窃比，私下效法。仁人：仁人志士，仁爱有节操的人。
［41］忽乎：恍若，好像。
［42］勃然：勃发，兴起。森然：茂盛耸立貌。
［43］天造之无朕：谓上天造化万物自然天成。无朕，没有迹象或先兆。
［44］兹：指墨竹。
［45］盖：发语词。
［46］庖（páo）丁解牛：见《庄子·养生主》。庖丁为文惠君宰牛十九年，杀牛数千刀刃不钝。以其长期实践向文惠君阐明：事物纷繁复杂，只有反复实践，掌握客观规律，方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迎刃而解。
［47］养生者取之：指文惠君从中领悟了养生之道。《庄子·养生主》：“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48］轮扁斫（zhuó）轮：见《庄子·天道》。轮扁，春秋齐国著名造车工，制做车轮七十馀年。以其长期实践向桓公阐明：砍木做轮如同读书，需经长期实践才能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其心得甘苦唯自知不可言传；读圣贤书而缺乏独立思考，则所读者只是古人所遗留的糟粕。斫，砍削。
［49］读书者与之：指桓公赞同轮扁所讲述的道理。与之，赞许之。
［50］其所从为之者异尔：谓天地万物内在的法则是同样的，只是人们遵循规律的外在方式有差异。从，遵循。为之，指具体的方式方法。
［51］况夫：何况。托：寄托，寄寓。
［52］则非耶：难道不是吗？
［53］唯唯：应答之辞，顺应对方而不置可否貌。
评赋文以“客”（苏辙）与“主”（与可）对话问答体为结构。首段是“客”对“主”《墨竹图》的赞叹，称赞作画者诚为“有道者”，能“窃造物之潜思”，达到赋形传神的艺术境界，赋予墨竹松柏品性、秀雅姿态，犹如“受命于天，赋刑于地”，生机勃勃，意趣盎然。次段是“主”答“客”之问，通过作画者朝夕相处观竹之变、心随竹转情与竹游、体物悟理神与物遇、胸有成竹形神兼备的“物－情－理”的艺术构思及创作过程，将“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高矣，生动不得不至”（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的艺术理论予以形象阐释。末段以“客”的总结概括回应篇首，通过“庖丁解牛”寓养生之道、“轮扁斫轮”含读书之理的事例，阐明万物异迹而其理一源的理学观与文艺观。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云：“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本文托兴于竹，取譬于人，着意于人格修养、人生态度和心灵境界，是文人题画赋中的佳作。
（赵红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