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
司马光（1019—1083），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宝元初（1038）进士。仁宗末年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英宗时，进龙图阁直学士，主修《资治通鉴》。神宗即位（1068），擢翰林学士。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出知永兴军，旋判西京御史台。哲宗即位（1085），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主持朝政，废除新法。为相八月，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著述颇丰，除《资治通鉴》外，有《司马文正公文集》八十卷、《稽古录》二十卷、《涑水记闻》十六卷等，《文集》收赋一卷。
《交趾献奇兽赋》作于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此赋妙在谏皇帝却奇兽，但不以群臣谏诤的形式出现，而以皇帝的圣明宏论来说明“正心以为本，修身以为基”为治国之本的道理，可谓委婉曲折，别具风格。
皇帝御天下三十有六载［1］，化洽于人，德通于神，迩无不协，远无不臻［2］。粤有交趾，来献麒麟［3］。其为状也，熊颈而鸟噣，豨首而牛身［4］，犀则无角，象而有鳞，其力甚武，其心则驯［5］。盖遐方异气之产，故图谍靡得而询［6］。于是降轺车之使，发旁县之民［7］，除涂于林岭之隘，引舟于江淮之滨［8］，旷时月而涉万里，然后得入觐于中宸［9］。与夫雕题卉服之士，南金象齿之珍［10］，款紫闼而坌入，充彤庭而并陈［11］。于是群公卿士，百僚庶尹，俨然垂绅，荐笏旅进而称曰［12］：“陛下功冠邃古，化侔仪极［13］，恭承神祇，严奉宗稷［14］，纯孝烝烝，小心翼翼［15］。出入起居，不忘于训典；进退周旋，必资于轨则［16］。体文王之卑服，遵大禹之菲食［17］。宫室观台，无砻刻之华；舆马器用，无珠玉之饰［18］。游必备于法驾，燕不废于朝夕［19］。此皆帝王所不能为，而陛下行之，尚不忘于怵惕［20］。是以方内乂宁，黎民滋殖［21］，垂髫之童，耳皆习于诗礼［22］；戴白之叟，目不睹乎金革［23］。至于根着浮流，跋行喙息［24］，无不翔舞太和，涵濡茂泽［25］。此殊俗所以向臻，灵兽所以来格［26］。虽汉室之初，黑鹇贡于绝徼［27］；周家之隆，白雉通于重译［28］，殆不足方也。臣等谓宜命协律播之声歌，诏太史编之简策［29］，以发挥不世之鸿休，张大无伦之丕绩［30］，不亦伟乎！”
皇帝乃穆然深思，愀然不怡［31］，曰：“吾闻古圣人之治天下也，正心以为本，修身以为基，闺门睦而四海率服，朝众和而群生悦随［32］。故务其近不务其远，急其大不急其微。今邦虽康，未能复汉唐之宇；俗虽阜，未能追尧舜之时［33］。况物尚疵疠，而民犹怨咨［34］。朕何敢以未治而忘乱，未安而忘危，享四方之献，当三灵之釐［35］？且是兽也，生岭峤之外，出沮泽之湄［36］。得其来，吾德不为之大；纵其去，吾德不为之亏［37］。奈何贪其琛赆之美，悦其鳞介之奇［38］，容其欺绐之语，听其谄谀之辞［39］，以惑远近之望，以为蛮夷之嗤［40］！不若以迎兽之劳为迎士之用，养兽之费为养贤之资［41］，使功烈烜赫，声明葳蕤［42］。废耳目一日之玩，为子孙万世之规，岂不美欤？”
于是群臣拜手稽首［43］，咸曰：“此盛德之事，臣等愚戆所不及［44］。陛下诚有意于此，臣等敢不同心竭力，对扬而行之！”［45］皇帝于是御《棫朴》之篇，观《大畜》之繇［46］，延黄发之儒，显岩穴之秀［47］。善有可旌，无间于幽远［48］；言有可采，不弃于微陋［49］。位匪德而不升，官无能而不授［50］。使稷契居左，皋夔立右［51］，伊吕在前，周召侍后［52］，相与讲经蓺之渊源，览皇王之步骤［53］。求大化之所未孚，访惠泽之所未究［54］。兴民之利，若疗夫饥渴；除民之害，若忧夫疾疚［55］。赐予简而功无所遗，刑罚清而奸无所漏［56］；浮费省而物不屈于求须，苛役蠲而农不妨于耘耨［57］。使之夏有葛而冬有裘，居有仓而行有糗［58］。丝纩之饶，足以养其老；甘脆之馀，足以慈其幼［59］。地不加广而百姓足，赋不加多而县官富［60］。道涂之人，耻争而喜让；闾阎之俗，弃漓而归厚［61］。户知礼义之方，人享期颐之寿［62］。然后旃裘之长，顿颡而詟服［63］；祝发之渠，回面而奔走［64］。靡不投利兵而袭冠带，焚僭服而请印绶［65］。于是三光澄清，万灵敷佑［66］，风雨时若，百稼丰茂［67］。休气充塞，殊祥辐凑［68］，甘露霡霂于林薄，醴泉觱沸于嵌窦［69］。华英罗植于阶所，朱草丛生于庭霤［70］。凤凰长离，骈枝而结巢［71］；黄龙驺虞，群友而为畜［72］。由是观之，则彼裔夷之凡禽，瘴海之怪兽［73］，皮不足以备车甲，肉不足以登俎豆［74］，夫又何足以耗水衡之刍，而污百里之囿者哉［75］！
（《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一，《四部丛刊》本）［1］三十有六载：宋仁宗于乾兴元年（1022）二月登基，三十六年当为嘉祐三年（1058）。而《进交趾献奇兽赋表》题下注云：“嘉祐八年九月初三日上”，疑有一误。
［2］化：指教化。洽：周遍，遍及。臻（zhēn）：至，到达。
［3］粤（yuè）：发语词。交趾：古地名。汉置交趾郡，辖境在今越南北部。麒麟：古代传说中的灵兽，见则天下太平。
［4］噣（zhòu）：鸟嘴。豨（xī）：猪。
［5］武：勇猛。驯：驯服，和顺。
［6］遐方：远方。图谍：图谱与文字。
［7］轺（yáo）车：一马所驾之轻便车，使者所乘。旁县：邻县。
［8］除涂：清除道路上的障碍。涂，同途。
［9］觐（jìn）：朝见皇帝叫觐。中宸：即宸中。宸（chén），紫微垣，常以代指帝王所居的宫廷。
［10］雕题：额头上刺画花纹。卉服：用草织的衣服。《尚书·禹贡》：“岛夷卉服。”皆以指南方少数民族。南金：南方出产的铜。《诗经·鲁颂·泮水》：“元龟象齿，大赂南金。”象齿：象牙。皆为南方物产。
［11］款：拜谒。紫闼（tà）：指帝王宫廷。宫中小门叫闼。坌（bèn）：病。彤庭：指朝廷。宫殿楹柱多用朱红涂饰，故称。陈：陈列。
［12］垂绅（shēn）：大带下垂，表示对皇帝的恭敬。《礼记·玉藻》：“凡侍于君，垂绅。”荐笏（hù）：举笏。笏为古代臣子朝见君主时所持的狭长板子，也称手板。旅进：并进。《礼记·乐记》：“今夫古乐，旅进旅退，和以正广。”
［13］邃（suí）古：原古。侔：等同。仪极：最高准则。
［14］神祇（qí）：天地之神。《释文》：“天曰神，地曰祇。”宗稷（jì）：宗庙社稷。
［15］烝（zhēng）烝：淳厚貌。《尚书·尧典》：“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翼翼：小心的样子。
［16］训典：先王的典制、法则。《尚书》中有《尧典》《舜典》《伊训》《高宗之训》等。轨则：轨范、准则。
［17］体：效法。文王卑服：《尚书·无逸》：“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孔安国传：“文王节俭，卑其衣服。”即穿粗劣衣服之意。大禹菲食：《论语·泰伯》：“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菲食，即微薄的饮食。
［18］砻（lóng）刻：打磨雕刻。
［19］法驾：天子车驾的一种。天子出行时扈从的仪仗队伍有三种，即大驾、法驾、小驾，其仪卫的繁简不同。燕：燕享。燕，通宴。朝夕：指早晚两次臣子对君主的朝见。《尚书·说命上》：“朝夕纳诲，以辅台德。”
［20］怵（chù）惕（tì）：戒惧。《尚书·冏命》：“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
［21］方内：域内，国内。乂宁：太平安定。滋殖：增长生殖。
［22］垂髫（tiáo）：指儿童。古时儿童不束发，头发下垂。诗礼：指《诗经》《礼记》，此以代指儒家经典。
［23］戴白：指老人。金革：兵器等军事装备，代指战争。
［24］根着：指草木。浮流：指鱼虾。跋行：指虎狼。喙（huì）息：指鸟类。以上泛指世间一切生物。
［25］太和：太平安定。涵濡（rú）：浸沉沾濡。茂泽：丰厚的恩泽。
［26］来格：来到。格，至。
［27］黑鹇（xián）：鸟名。《西京杂记》卷四：“南越王献高帝石蜜五斛、蜜烛二百枚、白鹇黑鹇各一双，高帝大悦，厚报遣其使。”绝徼（jiǎo）：极远的边地。
［28］白雉（zhì）：白野鸡。《后汉书·南蛮传》：“交趾之南有越裳国。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重译：南方边远之地，语言不通，需辗转翻译，故称。
［29］协律：古代主管音乐的官，有协律都尉、协律校尉、协律郎等。太史：古代史官。简策：此指史书。
［30］不世：前世未有。鸿休：伟大的美德。丕（pī）绩：巨大的功绩。
［31］穆然：严肃的样子。愀然：忧伤的样子。不怡：不乐。
［32］闺门：此指宫廷。率服：皆服。
［33］宇：此指疆土。阜：富裕。
［34］疵（cǐ）疠（lì）：灾害疫病。怨咨（zī）：怨恨嗟叹。
［35］三灵：此指天、地、人。《文选》班固《典引》：“答三灵之蕃祉。”注：“三灵，天、地、人也。”釐（xī）：赐福。
［36］岭峤（jiào）：指五岭。沮（jù）泽：水草丛生的沼泽。湄：水边。
［37］亏：缺损。
［38］琛（chēn）赆（jìn）：进贡的财宝。
［39］欺绐（dài）：欺诳。
［40］蛮夷：古代称南方少数民族为蛮夷。嗤（chǐ）：讥笑。
［41］资：费用。
［42］煊（xuán）赫：显赫，昭著。葳（wēi）蕤（ruì）：华美。
［43］拜手稽（qǐ）首：古代跪拜礼的一种，跪后两手相拱至地，俯首至手。《尚书·益稷》：“皋陶拜手稽首。”
［44］愚戆（gàng）：愚昧粗鲁。
［45］对扬：古代臣对君时常用的套语，含有答谢、赞扬之意。
［46］御：驾驭，应用。棫（yù）朴：《诗经·大雅》中的一篇，赞美周文王能用贤人而使国家兴旺。大畜：《周易》卦名，乾下艮上，后引申有延揽贤才之意。繇：卦兆的占辞，通籀。
［47］岩穴之秀：指隐居的人才。
［48］旌：表彰。幽远：僻远。
［49］微陋：出身贫贱低微。
［50］授：授予官职。
［51］稷（jì）契（xiè）：稷即后稷，周的祖先，舜时为农官；契为商的祖先，佐禹治水有功，为司徒。皋夔（kuí）：皋指皋陶，舜时掌刑狱；夔为舜时乐官。以上皆为古代贤圣。
［52］伊吕：伊尹和吕望。伊尹佐商汤伐夏，后为冢宰。吕望即姜子牙，佐周武王灭殷，后为国师。周召：周公姬旦和召公姬奭。二人辅佐周武文、成王，为周开国时的重臣。
［53］蓺（yì）：通艺。经艺犹经学，解说经书之学。步骤：指治国的程序、法则。
［54］孚：信用，信任。究：贯彻，穷尽。
［55］疾疚：疾病。久病即疚。
［56］简：简省。
［57］蠲（juàn）：免除。耘耨（nòu）：犹耕耘。
［58］葛：葛衣，用葛布做的衣服。葛布俗称夏布，穿着凉快。裘：指皮袍。糗（xiù）：干粮。
［59］丝纩（kuàng）：指绸缎衣服。甘脆：指美味的食品。慈：慈爱，抚养。
［60］县官：国家，朝廷。
［61］闾阎：泛指民间。漓：风俗浇薄。
［62］期颐（yí）：老寿。《礼记·曲礼上》：“百年曰期颐。”百年为年数之极，曰期；老耋需人奉养，曰颐。
［63］旃（zhān）裘：毡制的皮袍。旃裘之长，指北方少数民族的首领。顿颡（sǎng）：屈膝下拜，以额头触地。詟（zhé）服：惧服。
［64］祝发：断发。《穀梁传·哀公十三年》：“吴，夷狄之国，祝发文身。”此指南方少数民族。渠：魁首，首领。
［65］冠带：帽子和腰带。着冠束带意为归于文明。僭（jiàn）服：僭越的服装，超越其身份地位的服装。印绶（shǒu）：官印与捆扎官印的丝带。请印绶，即请求派官员治理、请求臣服之意。
［66］三光：指日、月、星。万灵：众神。敷（fú）佑：施予佑助。
［67］时若：四时和顺。百稼：泛指各种庄稼。
［68］休气：祥瑞之气。殊祥：特殊的祥瑞。辐凑：聚集。
［69］霡（mài）霂（mù）：细雨飘洒。《诗经·小雅·信南山》：“益之以霢霂，既优既渥。”林薄：交错杂生的草木，此指田野。醴泉：即甘泉，甜美的泉水。觱（bì）沸：形容泉水喷涌的样子。嵌（qiān）窦（dōu）：山洞。
［70］庭霤：庭院中屋檐之下。
［71］长离：灵鸟名。《汉书·司马相如传》载司马相如《大人赋》：“左玄冥而右黔雷兮，前长离而后矞皇。”注：“长离，灵鸟也。”骈（pián）枝：并枝。
［72］驺（zōu）虞：传说中的义兽。《诗经·召南·驺虞》毛传：“驺虞，义兽也。”畜：饲养。
［73］裔（yì）夷：边远落后的地区。瘴（zhāng）海：南方有瘴雾的海域。
［74］俎（zǔ）豆：用于宴会、朝聘和祭祀的礼器，用以盛肉食。
［75］水衡：古代官名，掌山林、池囿。刍（chú）：饲养牲畜的草。囿（yòu）：畜养禽兽的园子。
评此赋首段叙交趾来献奇兽。“其为状也，熊颈而鸟噣，豨首而牛身，犀则无角，象而有鳞，其力甚武，其心则驯。”“旷时月而涉万里，然后得入觐于中宸”。于是群臣称赞皇帝之盛德，以为“宜命协律，播之声歌，诏太史编之简策，以发挥不世之鸿休，张大无伦之丕绩”。
第二段写皇帝的态度，他“穆然深思，愀然不怡”，并从江山社稷的角度出发，说“敢以未治而忘乱，未安而忘危”，且奇兽“得其来，吾德不为之大；纵其去，吾德不为之亏”。最后表示要“以迎兽之劳为迎士之用，养兽之费为养贤之资”，“废耳目一日之玩，为子孙万世之规”。
皇帝有如此以国计民生为重之心，所以第三段又写群臣感激皇上盛德，表示“敢不同心竭力，对扬而行之”。接着展现了退却奇兽之后的一派兴盛景象：采纳善言，群贤毕至，“稷契居左，皋夔立右，伊吕在前，周召侍后”，“求大化之所未孚，访惠泽之所未究”，“浮费省而物不屈于求须，苛役蠲而农不妨于耘耨”，使广大人民“夏有葛而冬有裘，居有仓而行有糗。丝纩之饶，足以养其老；甘脆之余，足以慈其幼。地不加广而百姓足，赋不加多而县官富”，从而形成了纯朴的民风，“道涂之人，耻争而喜让；闾阎之俗，弃漓而归厚。户知礼义之方，人享期颐之寿”，四夷宾服，威名远震，“三光澄清，万灵敷佑”，到处呈现出一片安定、富足而吉祥的景象，并在最后两句照应到奇兽，说明德化使珍禽奇兽自来，无需纳无用之贡。
全赋以叙事为线，以君臣对答、扬君抑臣的方式进行议论，描写生动，说理透辟，语言流畅，气势雄健，颇能代表宋人以文入赋、以论为赋的特色。
（雷恩海姜朝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