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
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号铁崖、铁笛道人，元代江浙行省诸暨州（今浙江诸暨市）人。元泰定四年（1327）进士，任天台县（今浙江天台县）县尹。后任钱清场盐司令、江西儒学提举等。元末兵乱，避居富春山，迁钱塘（今浙江杭州）。地方军阀张士诚多次征召，坚辞不就。晚年举家迁居松江（今上海松江）。明朝建立，洪武二年（1369）征召纂修礼乐志，未应。第二年，强征进京，作《老客妇谣》一首以示不仕两朝，仅纂定叙例即请辞归，回家不久病逝。著述有《东维子集》《丽则遗音》《铁崖赋稿》等。
杨维桢是元末诗坛的领袖人物。他的”铁崖体“诗在当时独具一格，深受李贺影响。《明史·杨维桢传》说：”维桢诗名擅一时，号铁崖体……其古乐府出入少陵、二李间，有旷世金石声。诗震荡陵厉，鬼设神施。“有些作品，如《鸿门会》，完全是李贺《公莫舞歌》的翻版，艺术价值不高。其赋多舒卷如云，短小精悍，笔力雄健而语言简洁明快，内容多讽刺现实丑象，真实地揭露了元代即将灭亡前夕尖锐的阶级矛盾。
《些马赋》是一篇作者自我感伤怀才不遇的抒情小赋，假借哀怜骏马的不幸，借以排遣自己难酬鸿鹄大志的忧伤与苦闷。在中国历史上，元朝知识分子的地位非常低贱，时有”九儒十丐“之说。本赋所表现的主题，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元代社会的历史面貌，抒写了一代知识分子对专制暴政推行种族歧视的忧伤与愤懑情愫。此赋作于杨维桢任钱清场盐司令时。
杨子至钱清之明年［1］，旧乘马老而不任［2］，遣奴钱塘市壮马［3］，奴得贾胡马［4］。
济江中流［5］，阴雾四合［6］，风浪猝作［7］，舟如飏箕［8］，奴与马几溺［9］。幸而济［10］，奴归语主曰［11］：”主福得良骏［12］，良骏几累仆［13］！意者西域异种［14］，神物所忌［15］，恐非主厩中物也［16］！“至则格应于图［17］，诚良骏也［18］。在度为［19］，在岁为3［20］，身如织文［21］，蹄如截铁［22］，首卬渴乌［23］，耳插卓锥［24］，尾如流彗［25］，目如方诸［26］。
主人赏其神骏［27］，抖其风尘［28］，命奴洗马西江之［29］。马临流振而嘶［30］，嘶而踊［31］，已而泳于中流［32］，莫知所逝［33］。奴告主人，主人蹢躅西江上［34］，皇皇焉计无得而挽［35］。则自咤曰［36］：”鹾官，贱役也［37］；良骏，天骨也［38］。驾天骨于贱役之地［39］，使屈首丧气，若跛牂累狗［40］，宜骏之见水泳而去［41］，主者不得有也。“主人悲不自已［42］，乃辞而些之曰［43］：
吁嗟骏乎［44］！汝其糜没九渊［45］，填于海5之空乎［46］？抑越景超光［47］，以返于房星之宫乎［48］？将升昆仑，抑负瑞图化荥河之龙乎［49］？其将觐湘累以从其忠乎［50］？毋亦皓车白乘，随革尸之愤，忽往忽来于江中乎［51］？
又辞曰：灵奇俶傥生渥流［52］，肉鬉星尾文龙虬［53］，协图特出兮应世求［54］。嗟我何幸兮逢沙丘［55］，逝八极兮隘九州［56］，观阊阖兮历玉台以遨游［57］。忽泳水兮为龙为龟，重澜驰逐兮奴不善泅［58］。盐车坎F兮为骏愁［59］，逝一跃兮释累而离尤［60］。
吁嗟奫沦兮蓄怪幽［61］：三角八尾兮狶鬣牛头［62］，岩牙嚃口兮嚪海舟［63］。嗟尔骏兮纷逢仇［64］，骏不归来乎贻我忧［65］，超越倒景兮乘云浮［66］。骏兮来归乎，江险不可以久留！
（《丽则遗音》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杨子：作者自称。钱清：地名，在今浙江萧山东。《明史·杨维桢传》云，其为”钱清场盐司令，狷直忤物，十年不调“。此赋即作于杨维桢任钱清场盐司令时。明年：第二年。
［2］旧：过去，以前。乘马：所骑马匹。不任：不堪驱使。
［3］遣奴：派遣仆人。钱塘：今浙江杭州。市：购买。壮马：强壮的马匹。
［4］得贾（gǔ）：买到。胡马：西域马。胡，泛指西北边地。
［5］济：渡水，过河。中流：河水中心。《汉书·贾谊传》：”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6］阴雾：阴沉的雾气。四合：从四面聚集而来。
［7］风浪猝作：风浪突然踊起。猝（cù），突然。
［8］飏（yáng）箕：上下颠扬的簸箕，比喻船只随风浪而漂浮。飏：同扬。
［9］几溺（nì）：几乎被淹死。
［10］幸而济：侥幸地渡过江水。
［11］归：回来。语：告诉。主：人主，指作者自己。
［12］福得：幸运的得到。良骏：好马，骏马。
［13］累：连累。仆：奴仆自称。
［14］意：料想，猜想。西域异种：谓此马是西域特异的良种马，不同凡响。
［15］神物：江神。忌：忌恨。西域马为江神所忌恨，为江神所不容。
［16］恐：恐怕。厩（jiù）：马棚，马圈。
［17］格应于图：谓此马的体格和相马图上所说良马的特征完全一致。格：体格，骨格。
［18］诚：的确。
［19］在：观察，察看。《尔雅·释诂下》：”在，察也。“度：本指人的风采风度，此处借指马的形体。（lái）：高大的骏马。《诗经·鄘风·定之方中》”牝三千“，毛传：”马七尺以上曰。“［20］岁：年岁，年龄。3（bá）：八岁的马。《说文》：”3，马八岁也，从马，从八。“［21］织文：纺织的花纹。
［22］截铁：比喻马蹄如铁一样整齐黝黑，显得刚健有力。
［23］卬（áng）：同昂，高昂，高扬。渴乌：古代的吸水管。如今之抽水机。《后汉书·张让传》：”又作翻车渴乌，施于桥西，用洒南北郊路。“李贤等注：”翻车，设机车以引水。渴乌，为曲筒，以气引水上也。“此句言马首高昂就像向上引水的曲筒。
［24］卓锥：形容马的耳朵如同直立的锥子一样尖锐有力。黄庭坚《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时画天马图》：”西河骢作葡萄锦，双瞳夹镜耳卓锥。“［25］流彗：划过天空的彗星。
［26］方诸：原为古代月下承露取水的青铜器皿，明亮照人，故亦指铜镜。
［27］神骏：神奇的骏马。
［28］抖：抖落，扫落。
［29］西江：即今西小江，因流经东汉会稽太守刘宠投钱处，又名钱清江，为钱塘江支流。（fén）：江边。
［30］临流：站立水边。振：振奋。
［31］踊：踊跃。
［32］已而：不久。
［33］所逝：消失在什么地方。
［34］蹢（zhí）躅（zhú）：也作踯躅，徘徊不前。
［35］皇皇：惊慌失措的样子。皇：通惶。挽：挽回，扭转。
［36］自咤（zhà）：独自悲伤。
［37］鹾（cuó）官：盐官。时作者为钱清场盐司令，故云。《礼记·曲礼下》：”盐曰咸鹾。“郑玄注：”大咸曰鹾。“贱役：低贱的差使。
［38］天骨：神骨。谓此马是天马，非凡马。
［39］驾：驱使，驾车。
［40］跛牂（zāng）：跛脚的母山羊。《史记·李斯列传》：”泰山之高百仞，而跛4牧其上。“4，同牂，母羊。累狗：疲惫的狗。语出《史记·孔子世家》：”累累若丧家之狗。“［41］宜：大概。
［42］自已：自己无法控制。
［43］辞：赋辞，作辞。些：本意为少许，此用作动词，即稍稍责备之意。
［44］吁（xū）嗟（jiē）：表示感慨。
［45］其：表推测语气，恐怕，或许。糜没：沉没。九渊：深渊。汉贾谊《吊屈原赋》：”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渊潜以自珍。“颜师古曰：”九渊，九旋之川，言至深也。“［46］海5（qiū）：传说中的神鱼。宋罗愿《尔雅翼·释鱼》：”海中5长数千里，穴居海底，入穴则海溢为潮，出穴则潮退。“空：此处指海5的肚子。此句感叹骏马莫非被海5吃掉了。
［47］抑：表选择，还是。越景超光：超越日光。景，日光。
［48］房星：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的第四宿，有星四颗，古人认为它是主驾车的天马，故又称天驷。《国语·周语下》：”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韦昭注：”天驷，房星也。“宫：天宫。
［49］昆仑：昆仑山，在西藏、新疆、青海之间，海拔六千米左右，传说中神仙所住。《淮南子·原道》：”经纪山川，蹈腾昆仑。“高诱注：”昆仑，山名，在西北，其高万九千里，河之所出。“《穆天子传》载，周穆王曾驾八骏至昆仑山以会西王母。瑞图：《河图》，传说龙马从黄河中负八卦图而出，授予伏羲。《周易启蒙》引孔安国曰：”《河图》者，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欧阳修《易童子问》：”所谓图者，八卦象之文也，神马负之，自河而出，以授与伏羲者也。“化：变成。荥河：荥水与黄河。《尚书·禹贡》：”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伪孔《传》：”济水入河，并流十数里而南截河，又并流数里，溢为荥泽。在敖仓东南。“［50］觐（jìn）：拜见。湘累：借指屈原。《汉书·扬雄传》引扬雄《反离骚》：”因江潭而记兮，钦吊楚之湘累。“颜师古注：”李奇曰：诸不以罪死曰累，荀息、仇牧皆是也。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也。“［51］毋亦：常与”乎“连用，可译为”不也……吗“。皓（hào）车白乘：谓伍子胥。《太平广记》卷二九一引《钱塘志》云：伍子胥屡谏吴王夫差，要防范越国报复，吴王不听，反而赐剑令其自杀。子胥嘱其子，将其尸体装进皮袋投之于钱塘江，朝暮乘潮，以观吴之败。据说他死后江潮大起，潮头汹涌，高数百丈，其声震怒，时见伍子胥素车白马立于潮头，浙人因立庙以祠。革尸：以革袋盛尸。赵晔《吴越春秋·夫差内传》：”吴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鸱（chī）夷，即革袋。
［52］灵奇：神异，神奇。俶（chù）傥（tǎng）：卓异不凡。渥（wò）流：渥洼池，传说天马所生之处，旧说在甘肃敦煌市西南。《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前107），”六月，得宝鼎后土祠傍。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宝鼎》《天马》之歌。“［53］肉鬉（zōng）：马颈上的鬃毛倒披一旁，称肉鬃，是骏马的特征。鬃、鬉、騣三字通用。《新唐书·五行志》：开元二十九年”三月，滑州刺史李邕献马，肉鬉鳞臆，嘶不类马，日行三百里“。杜甫《骢马行》：”隅目青荧夹镜悬，肉騣碨礧连钱动。“星尾：骏马的尾巴像彗星一样。《太平御览》卷八九七引刘琬《马赋》：”吾有骏马，名曰骐雄。龙头鸟目，麟腹虎胸。尾如云彗，耳如插筒。“文龙虬（qiú）：像虬龙一样的花纹。文，通纹。龙无角曰虬。
［54］协：应作携，携带。图：《河图》，瑞图，见前注。特出：独自负图出河。世求：人世所需。
［55］何幸：多么幸运。沙丘：沙漠丘陵。
［56］逝：去、往。八极：遥远的地方。隘：同溢，充盈。九州：传说大禹划分夏朝的疆土为九州，此代指中国。
［57］阊（chāng）阖（hé）：天宫之门。玉台：天帝所居之处。《汉书·礼乐志》载《天马歌》：”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谓此马游踪遍及天上地下。
［58］重澜：重重波澜，层层波涛。驰逐：谓此马在水中逐波奔驰。善泅（qiú）：善于游泳。
［59］盐车：运盐的车。《战国策·楚策四》：”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中版迁延，负辕不能上。“贾谊《吊屈原赋》：”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坎F（lǎn）：不平坦，不顺利。为骏愁：作者为怀才不遇而驾盐车的骏马鸣报不平。
［60］逝：同誓。释累：卸去重负，摆脱沉重的负担。离尤：远离忧愁的处境。
［61］奫（yūn）沦：旋涡很急的深渊。怪幽：水怪幽灵。
［62］三角八尾：传说中的怪兽。《尔雅·释兽》：”犀，似豕。“郭璞注：”形似水牛，猪头，大腹，庳脚。脚有三蹄，黑色。三角，一在顶上，一在额上，一在鼻上。“《山海经·海外东经》：”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在（hōng）北两水间。其为兽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皆青黄。“狶（xī）鬣（liè）：坚硬的野猪鬃毛。
［63］岩牙：形容海怪的牙齿象山岩一样。嚃口：形容海怪的口极大。嚃：通歠（chuò），不嚼而吞咽。嚪（dàn）：同啖，吃。海舟：海船。
［64］嗟尔骏：感叹你如此神骏。逢仇：遇到仇寇。
［65］贻（yí）：留给。
［66］超越倒景：形容骏马比自己的影子跑得还快，故骏马名绝影。景，通影。李白《东武吟》：”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乘云浮：驾着云在天空中飞驰。
评全文共分四层。第一层，首先交待骏马来自西域，突出它特异的品类与众不同，接着描写骏马身如织文，蹄如截铁，首卬渴乌，耳树卓锥，尾如流彗，目如方诸的奇异形象，从形体上表现它不同凡响的神奇体格。
第二层，由骏马沉入深渊起笔，作者运用一连串的设问，推测骏马的去向。它该不是葬身海5了吧？是不是假借阳光返回了天宫？是腾升昆仑仙山了吗？还是化为背负祥瑞图籍的荥泽、黄河之龙了呢？是追随屈原灵魂而去了？还是跟随伍子胥穿梭于钱塘江上驱使潮涨潮落呢？作者联想奇异怪诞，富有浪漫主义情调。设问亦庄亦谐，好像在询问他人，又像在追问自己。
第三层，描写骏马不幸的处境。骏马有灵奇之性，卓异不凡，本为济世而生，可以驰骋天地之间，匡世救民。但不幸为服盐车之类的苦役所缚，郁郁不得其志。因此，发誓要摆脱困境。
第四层，对骏马沉渊后所遇到的种种险恶又进行了追述和描绘，如狶鬉牛头、三角怪兽、牙如岩石的海怪等，都时时威胁着骏马的生命。人世艰难，所以作者又让它”超越倒景兮乘云浮“，呼唤它”来归乎，江险不可以久留！“作者以马写人，深刻反映出元代知识分子对自己前途命运的担忧，以及看不到人生光明时内心深处的忧伤与迷茫。名为哀马，实哀自己。文中狶鬉牛头、三角怪兽、海5、海怪等，实际都是统治阶级镇压人民的打手。天宫、仙山则是作者理想中太平盛世的乐土。骏马追随屈原，表达了作者追求真理的愿望。
全文想象丰富，用语奇特，用夸张的笔墨、深沉的感情，尽情地叙述和描绘各种情景与幻想，时而诘问，时而赞叹，时而呼唤，甚至时而用第一人称叙述抒情，极富浪漫主义情调。
（漆子扬）
